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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一个人的圣经-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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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排演过契诃夫的一万尼亚舅舅一,那过时的美,一个外省小庄园的姑娘,纤细善良,愤憬道:一切都应该是美好的,美好的人、美好的服装,内、心也美好,都是过时的忧伤,像烧掉的老照片。 
  顺著铁轨在枕木上走了一段,见远处迎面来的火车,他下了路基,朝满是乱石的河床走去。这永定河要不是雨後涨水,或上游的官厅水库闸门不开的话,河水还清澈。 
  他带林来过这里,拍过照,林身腰娇美,光腿赤脚提起裙子站在水里。之後他们在山上的树丛里野餐、接吻、做爱。他後悔没拍下林躺在草丛中敞胸撩起裙子时的裸体,可这都捉摸不到了。 
  还能做些甚麽?还有甚麽可做的?无需回到他的办公桌前,去照章处理那些千篇一律宣传文稿,没人管束他,也不必造反了,那种的正义的激情莫名其妙,也过去了。冲锋陷阵当了几个月的头头,那种振奋瘾也似乎过足了,毋宁说累了,够了。他应该急流勇退,不必再扮演英雄的角色。 
  脱了鞋袜,赤脚走在冰冷清亮的水流中。流水涓涓映著细碎的波纹,星星点点的阳光闪亮,头脑顿时清醒。他想到应该去看他父亲,多时没有家信了,应该趁这机会人不知鬼不觉悄悄去南方一趟,找他父亲弄清楚他档案中关於“私藏枪支”的事。 
  他赶在下午回到北京城里,到家取了存摺,又骑车赶在储蓄所关门之前取了钱,便去前门火车站买了当晚的车票。再回家把自行车锁在屋里,带上个平时上班的挎包,夜里十一点钟坐上了南下的特快列车。 
  父子两年未见,他突然回到家中,他父亲高兴得不行,特别去自由市场买来了北方吃不到的鲜鱼活虾,下厨房自己动手剖鱼。他爸现今也学会动锅钱,一改他妈去世後郁郁寡言的样子,兴致勃勃话也多,竟关心起政治来了,一再问起从报纸上消失了的那些党和国家首脑。饭桌上喝著酒,他不便令他爸扫兴,讲了些不见报的消息,同时告诉他爸这都是党内最高层的斗争,老百姓无法弄得清楚。他爸说知道,知道,这省里、市里也一样,还说也参加了造反派,他单位里一贯整人的人事科长也靠边啦。他憋了好一会,不得不点醒一下,说: 
  “爸,可别忘了反右那时候的教训——” 
  “我没有反对党!我只是对他个人的工作提了点意见—.” 
  他父亲立刻激动起来,拿酒杯的手跟著哆嗦,酒便泼到桌上了。 
  “你又不是年轻人,你历史上有问题,你不可以加入这样的组织!你没有参加运动的权利!”他也很激动,从来没对父亲用过这种语调。 
  “我为甚麽不能?”他爸重重一声把酒杯放下, 
  “我历史清清楚楚的,没有参加过反动党派,我没任何政治问题!当年是党号召呜放,我只是说要撤掉同群众隔离的那道墙,讲的是他个人的工作作风,我从来没说过党的一个不字,那是他报复!这我在会上说的,许多人在场,人都听见,都可以证明,我那百来字的黑板报稿子也是他们党支部来要的!” 
  “爸,你大天真——”他刚要辩驳,又被他父亲打断。 
  “不用你来教训我!市要以为你读了点书,也是你妈大宠你,把你宠坏了!” 
  等他爸这阵发作过去,他不能不问: 
  “爸,你有没有过甚麽枪?” 
  仿佛当头一棒,他父亲愣住了,渐渐垂下头,手转动酒杯,不说话了。 
  “有人向我透露,我的档案中有这问题,”他解释说, 
  “我就是来关照爸的,到底有没有这事?” 
  “都是你妈大老实…”他父亲喃呐道。 
  那就是说,确有宜一事,他、心也凉了。 
  “当时,刚解放头一两年,发下一份履历表格,人人都得填,其中有武器这麽一栏,都怪你妈,没事找事,要我照实填写,我替个朋友转手卖过一支手枪…” 
  “是哪一年?”他盯住问,他父亲竟然成了他审问的对象。 
  “早啦,抗战时期,还是民国丕口你还没出世呢…” 
  人就是这样招供的,都不能不招,他想。这已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得尽量平铮,冗主气,不可以审问父亲,於是轻声说: 
  “爸,我不是责怪你。可这枪呢? 
  转给了银行里的一个同事呀。你妈说要那东西做甚麽?防身壮胆子呀,那年代社会动乱,可你妈说我枪都不知道往哪打,要走火了呢?” 
  他爸笑了。 
  这不可以笑,他说得很严正: 
  “可档案里记的是私藏枪支。” 
  林告诉他的正是这话,他不可能听错了。 
  他父亲愣了一下,几乎叫起来: 
  “这不可能,都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父子相望,他相信他爸,胜过於档案,但他还是说: 
  “爸,他们也不可能不调查。 
  “就是说……”他父亲颓然。 
  就是说,买枪的人如今谁还敢承认,他也绝望了。 
  他爸双手覆面,也终於明白这意味甚麽,哭了。一桌还没怎么动筷子的菜都凉了。 
  他说他不怪他爸,即使再出甚麽事,也还是他的儿子,不会不认他爸。 
  “大跃进”过後那大灾荒的年代,他妈也是因为天真,响应党的号召去农场劳动改造,劳累过度淹死在河里,他们父子便相依为命。他知道他爸疼爱他,见他从学校回来浮肿,当时把两个月的肉票买了猪油让他带走,说北方天寒地冻甚麽营养都弄不到,这里还可以从农村高价买到些胡萝卜。他爸把滚烫的猪油倒进个塑料罐里,罐子即刻萎缩熔化了,油从桌上又流到地下,他们蹲下用小勺子一点点从地板上刮起那层凝固了的猪油时,都默默无言口,这他、水远忘不了。他还说: 
  “爸,我回来就是要把这枪的事弄清楚,为的是爸,也为我自己。” 
  他父亲这才说: 
  “转买手枪的是我三十多年前在银行的一位老同事,解放後来过一封信就再没有联系,人要在的话,想必也还在银行工作。你叫他方伯伯,你还记不记得?他非常宣口欢你,不会出卖你的。他没有孩子,还说过要收你做他的乾儿子,你妈当时没答应。” 
  家中有张旧照片,要还没烧掉的话,这他记得,这位方伯伯秃顶,胖胖的圆脸,活像一尊弥陀怫,可穿西装,打的领带。骑坐在这穿西装的活佛腿上的那小孩子,一身毛线衣,手捏著一支派克金笔,不撒手,後来这笔就给他了,是他小时候一件货真价实的宝贝。 
  他在家只过了一天,便继续南下,又是一天”夜的火车。等他找到当地的人民银行询问,接待他的是个青年,造反派群众组织的,又问到管人事的干部,才知道方某人二十年前就调到市郊的一个储蓄所去了,大概也属於以前的留用人员不受信任的缘故。 
  他租了一辆白口行车,找到了这储蓄所。他们说这人已经退休了,告诉了他家的地址。在一楝二层的简易楼房里,过道尽头,他问到系个围裙在公用水池洗菜的一个老大婆,老太婆先愣了一下,然後反问: 
  “找他做甚麽?” 
  “出差路过,就便来看望这老人家,”他说。 
  老大婆支支吾吾,在系的围裙上直擦手,说他不在。 
  老人低头不知找寻甚麽,然後手端起茶杯,颤颤的。他说不需要老人证明,只是请他说一说情况:我父亲是不是托你转手卖过一支手枪? 
  他强调的是卖,没说是老人买的。老人放下茶杯,手也不再抖了,於是说: 
  “有这事,好几十年前啦,还是抗战时期逃难嘛,那年头,兵荒马乱,防土匪呀,我们在银行里做事多年,有点积蓄,钞票贬值呀,都换成了金银细软,走到哪里带到哪里,有根枪以防万一。” 
  他说,这他父亲都说过,也不认为这有甚麽,问题是那枪的下落至今一直成了悬案,他父亲私藏枪支的嫌疑也转到他的档案里了,他说得尽量平实。 
  “都是想不到的事呀!”老人叹了口气, 
  “你爸爸的单位也来人调查过,想不到给你也带来这么大的麻烦。” 
  “还不至於,但是一个潜在的麻烦,为了应付有一天发作,好事先、心里有数。” 
  他再一次说明不是来调查,摆出一副微笑,让老人放心。 
  “这伧是我买的,”老人终於说了。 
  他还是说: 
  “可我父亲说是托你转手卖的一 
  “那卖给谁了?”老人问。 
  “我父亲没说,”他说。 
  “不,这恰是我买的,”老人说。 
  “他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我後来把它扔到河里去了。” 
  “他知道吗?” 
  “这他哪里知道?” 
  他也就没有甚么可说的了。 
  “可你爸为甚么要说呢?也是他多事!”老人责怪道。 
  “他要是知道这枪扔到河里去了……”他替他父亲解释道。 
  “问题是他这人也大老实了!” 
  “他也可能怕这枪还在,怕万一查出来,追问来源——” 
  他想为他父亲开脱,可他父亲毕竟交代了,也连累到这老人,要责难的还是他父亲。 
  “想不到,想不到呀……”老人一再感叹二谁又想得到这三十多年前的事,你还没生下来呢,从你父亲的档案又到了你的档案里—.一 
  在河床底连渣子都铺完了的这支不存在的枪,没准也还留在这退休的老人的档案里呢,他想,没说出来,转开话题: 
  “方伯伯,你没有孩子一. 
  “没有。”老人又叹了口气,没接下去说。 
  老人已经忘了当年想要收他当乾儿子的事,幸好,否则老人的心惰也得同他父亲那样更为沉重。 
  “要是再来调查的话——”老人说。 
  “不,不用了,”他打断老人的话。他已经改变了来访的初衷,没有理由再责怪他们,这老人或是他父亲。 
  “我已经活到头了,你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坚持道。 
  “这东西不是已经不存在了吗?不是锈都锈完了吗?”他凝望老人。 
  老人张嘴哈哈大笑起来,露出稀疏的牙,一滴泪水从那下垂的眼皮下流了出来。 
  老人同他老伴张罗,一定要留他吃饭,他坚持谢绝了,说还得回城里退掉租的山口行车,赶晚上的火车。 
  这位方伯伯送他出了楼,到了大路口,一再挥手,叫他问他爸好,连连说: 
  “保重!保重呀!”他骑上车,等回头看不见老人的时候,突然明口过来:这番查证多此一举,有个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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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总算能对他作这番回顾,这个注定败落的家族的不肖子弟,不算赤贫也并非富有,界乎无产者与资产者之间,生在旧世界而长在新社会,对革命因而还有点迷信,从半信半疑到造反。而造反之无出路又令他厌倦,发现不过是政治炒作的玩物,便不肯再当走卒或是祭品。可又逃脱不了,只好带上个面具,混同其中,苟且偷生。 
  他就这样弄成了一个两面派,不得不套上个面具,出门便带上,像雨天打伞一样。回到屋里,关上房门,无人看见,方才摘下,好透透气。要不这面具戴久了,一在脸上,同原先的皮肉和颜面神经长在一起,那时再摘,可就揭不下来了。顺便说一下,这种病例还比比皆是。 
  他的真实面貌只是在他日後终於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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