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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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著!大年,先把话说在前头,哥们都不是省油的灯,照样有一帮子,谁敢动手,今儿夜里就把你连窝给端了!信不信?”他也吼叫。
人闹到动物的地步,回归原始的本能,不管是狠是狗都露出牙。他必须恫吓,眼冒凶光,必须让对方明明白白看清楚,他就是个亡命之徒,甚么事都干得出来,此时他那模样,想必也近乎个匪徒。
窗外楼下救火车呼叫,大李招来援救的及时赶到,带头盔的消防队和印刷厂乘卡车赶来的造反派兄弟组织也打著大旗,进楼里示威。各派有各派的招数,学校工厂和机关的武斗就这样兴起。要有军队在背後煽动,便动用枪炮。
33
他先看到的是油印的传单,毛在人民大会堂接见北京五所大学的造反派首领,说
“现在是你们小将们犯错误的时候了”,那语调如同帝王对手下的将相说该你休息了一样,替最高统帅清除掉当年革命的老战友立下汗马功劳的小将涮大富,不愧为学生领袖,立即明白这话意味甚麽,当场哭了。老人家藉北京大学的一张大字报点起文革大火,再亲手把他运动起来的群众运动先从大学校园里灭掉,数万工人在毛的警卫部队指挥下,开进了清华大学校园。
那天下午,他闻讯赶去,目睹了军人带领工人占领这最早的大学生造反派井岗山兵团最後的据点,面对体育场那楝孤零零的大楼。带红袖标的工人宣传队席地而坐,一个挨一个,一圈又一圈,远远围住大楼和操场。斜阳残照,从顶层的窗户挂下两条红布黑字的巨大条幅:
“雪里梅花开不败,井岗山人敢上断头台!”每个字比一面窗户还大,几层楼高的布幅在风中飘动。由军人和工人组成一行几十人的队伍,穿过楼前空场地,上了正门的台阶。好”会之後,终於进入了切断了水电供应的这座孤立的大楼。他混在上万的工人队伍和静静围观的人群之中,听得见那两大条幅在风中劈劈啪啪抖动。
将近一个小时後,先是右边的大红条辐从挂起的上端脱落,悠悠飘了下来,刚落到楼前的台阶上,另一条上端也脱落了。万岁的呼声从人群中顿起,工人宣传队的广播喇叭和锣鼓声大作。造反时呼喊过同样的口号的那些学生,如今打著一面白旗,举起双手,像投降的战俘*样低头鱼贯而出。更多的工人进了大楼,居然拖出了几挺重机枪,还推出来一门口径不大的平射炮,就不知道有没有炮弹。
一场轻而易举的占领,虽然前”夜工人宣传队开进校园时有学生黑暗中扔了个自制的手榴弹,炸伤了几名工人,大抵也出於绝望,被他们捍卫的伟大领袖用完了也就抛弃了。孩子发现被大人骗了也会跺脚哭闹一番,如此而已。
他也就明白混乱该结束了,预感到不会有更好的命运,藉调查为名,立刻再度离开了北
“回去!”
他当时路过上海去看望他表伯父的时候,第一句告诫的就是这话。
“回哪里去?”他问,又说了他父亲的问题,所谓私藏枪支那无法解决的悬案二有家也回不得!”
他表伯父听了,咳嗽起来,拿个有喷管的小药水瓶,朝喉头噗时喷了一下。
“回你机关里去,就搞你的业务!”
“机关全都瘫痪了,也没甚麽业务可搞,才藉调查为名出来跑跑。”
“调查甚麽?”
“不是审查干部吗?调查一些老干部的历史,发现满不是那麽回事——”
“你懂甚麽一.这不是好玩的,你不是小孩子啦,别把脑袋弄没了,还不知怎麽丢的!”他表伯父又要咳嗽了,拿药水瓶朝喉咙又噗吭一下。
“书也没法看了,没事可做。”
“观察,你不会观察吗一.”他表伯父说,
“我现在就是个观察家,闭门不出,哪一派概不参加,就看这台上台下轮番的表演。”
“可我不能不上班呀!不像表伯父您,还可以在家养病,”他说。
“不说话总可以吧?”他表伯父反问他,
“嘴巴长在你自己的脑袋上!”
“表伯父,您是长期在家休养,哪里知道运动一来,人人不能不表态,没法不卷入!”
他这老革命的表伯父当然不是不知道,於是长叹”口气:
“这乱世啊,要是过去,还能躲进深山老林,到庙里当和尚去…”
这才吐出句肺腑真言,也是他表伯父第”次同他谈及政治,没再把他当小孩子了,说:
“我也是藉病躲风啊,要不是大跃进之後党内反右倾,靠边到如今,不问世事已七八年了,尚能苟延残喘。”
他这表伯父又说到他的老上级党的某位元老,战争年代有过番生死之交,文革爆发之前路过来看他,把警卫员支开到外面去,就关照过:党中央要出大事啦,今後可能再也见不到了。临走留下了一床织锦缎子被面,说是算是作为诀别的纪念。
“告诉你爸,谁也救不了谁,好自为之自己保重吧,”
这是他表伯父送他到门口最後的话。之後不久,还不算老迈的他这表伯父感冒了,住进部队医院打了一针。不料,几个小时後就推进了大平间。他老上级失去人身自由的那位革命元勋,一年後也死在军医院里,这却是许多年後,他从一篇平反昭雪的悼文中读到的。他们当年革命时肯定都没有料到,这革命竟弄得他们自己也眼睁睁等死,一筹莫展。临终时,他们就不後悔?他自然无从知道。
那么,你还造甚麽反?也进到这绞肉机里去做馅饼,还是添点作料?
如今,你回顾当初,不能不自问。
可他说,情势使然,容不得冷眼旁观,他已经明白不过是运动中的*个走卒,不为统帅而战还折腾不已,只为的生存。
那麽,能不能选择另”种苟活的方式?比如说,就做一个顺民,顺大流而淌,今天且不管明天,随政治气候而变化,说别人要听的话,见权力就归顺—.你问。
他说那更难,比造反还更加吃力,要费更多的心思,得随时随地去捉摸那瞬息变化的天气,而老天的睥气和心思又如何摸得准?小民百姓他爸可不就这样,临了弄得还是吞下一瓶安眠药片,同他那老革命的表伯父下场也不相上下。而他所以造反,也并没有明确的目的,恰如螳臂挡车,仅仅出於求生的本能。
那麽,你大概就是个天生的造反派一.或是生来就有反骨一.
不,他说他生性温和,同他父亲一样,只不过年轻,血气方刚,还不懂世故,可他父辈的老路又不能再走,出路也不知在哪里?
不会逃吗?
逃到哪里去?他反问你。他逃不出这偌大的国家,离不开他领工资吃饭那蜂窝样的机关大楼,他的城市居民户口和按月领的粮票*二十八斤*,和油票*一斤*,和糖票*半斤*,和肉票*一斤*,和一年一度发的布票*二十尺*,和按工资比例购买手表自行车或毛线等日用口叩的工业卷*二.0五张*,以及他的公民身分,都由他那个蜂窝里配给。他这只工蜂离开那蜂巢又能飞到哪里去?他说他别无选择,就是”只栖身在这蜂巢里的蜂子,既然蜂窝染上疯病,可不就相互攻击,胡乱扑腾,他承认。
这胡乱扑腾就救得了命?你问。
可已经扑腾了呀,他当初能意识到,就不是虫子了,他苦笑。
一只会笑的虫,多少有点怪异,你贴近端详他。
怪异的是这世界,并非是寄生在这窝里的虫子,这虫说。
34
出了山海关,塞外早寒,上又赶上西北来的寒流!他在县城租的那辆白日行车别说骑了,逆风中推著走都十分吃力。下午四点多钟,天色已昏暗,才到了公社所在地,离他要去的村子还有二十里路。他索性在赶骡马车的农民歇脚的一家大车铺过夜,就两根咸得发苦的萝卜乾,嚼完了一碗硬得难以下咽的高粱米饭,躺到苇箔编的芦席铺盖的土炕上,占了大半间屋躺得下七八个人的大统铺他一人睡,这天气乡里没人还赶车出远门。也许是出示了首都来的介绍信的缘故,炕烧得特别热。入夜越来越烫,跳蚤都该烤出油,他脱得只留条榇裤还冒汗,起身坐到炕沿一味抽菸,寻思这乱世农村没准还是个去处。
早起,北风依然挺紧,他把那辆加重可以驮货的自行车留在大车店,顶风徒步走了快三个小时,总算找到那村子。挨家挨户问有没有姓某名谁在小学校教书的一个老女人?人都摇头,小学校村里倒有,就一个教员,还是男的,他老婆生娃娃,回家照看去了。
“学校里还有人没有一.”他问。
“都两年多没开过课啦,还有啥个学堂,生产队作了仓库—堆山芋蛋啦!”村里人说。
他於是又问这生产大队的书记,想找个负责人。
“老书记还少书记?”
他说总归找个村里管事的,当然还是老的好,情况想必更了解。人把他领到了一个老汉家。老头咬住根竹杆铜头的菸袋锅,两手正在辫藤条筐子,不等他说完来意,便嘟喽道:
“俺不管,俺不管事啦—.”
他不得不说明是从北京专门来调查的,这才引起老汉的敬重,停下手中的活计,捏住菸袋锅,眯起眼,露出*嘴褐黑的牙,听他把情况说明。
“噢,有的,有这人,梁老汉的婆娘!当过小学堂的老师,早病退啦,来人调查过,她男人唱皮影戏的,成分贫农,没啥问题!”
他解释说,找这老汉的女人是调查别人的事,同他们本人没关系。老头於是带他到了村边的一个人家,进门前,喊了一声:
“梁老汉你屋里的!”
屋里无人答应。老头推开屋门,里面也没人,转身对跟在他们身後村里的几个小儿说:
“快喊她去,有个北京来的同志在屋里等!”
小儿们便飞也似的边喊边跑开了,这老汉也走了。
堂屋的墙皮灰黑,除了*张像墙皮一样熏得乌黑的方桌和两条板凳,空空荡荡。骄屋相通,也没生个火。他坐定下来,冷得不行,门外阴沉的天,风倒是减弱了。他跺脚取暖,许久不见人来。
他想,在这麽个穷乡僻壤,等一个被打倒的大官的前妻,这女人又何以流落这乡里?怎麽成了做皮影戏的贫农老汉的老婆?可这同他又有甚麽关系?无非是拖延回北京的时间。
过了将近两个小时,终於有个老女人来了,进门前看见他在屋里,迟疑了”下,停住脚,可还是进来了。老女人包块灰布头巾,一身青灰棉袄,免裆老棉裤,臃臃肿肿扎的裤脚,穿双脏得发亮的黑布棉鞋,一个道道地地的老农妇,难道就是当年上过高等学府传递情报的那位革命女英雄?他起身问这女人,是不是某某同志?
“没这人!”老女人立刻摆手说。
他愣了一下,又问:
“你是不是也叫……”再说了一遍这名字。
“我跟我男人姓梁!”
“你男人是做皮影戏的?”他又问。
“老啦,早不唱了。”
“他在不在?”他小心探问。
他当然也可以发作,那时调查人同被调查者的关系如同审讯,犹如法官与被朱口,甚至是狱卒与犯人,但是他尽量平心静气对这女人说,他不是来了解她如何出狱的,只是请她提供些当时监狱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