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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个人的圣经-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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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窗外,水泥电线杆红砖房,灰色混凝土的建筑物一个个烟囱光秃秃的树枝丫纷纷後退。他可是心甘情愿,总算逃离了这令人恐怖的首都。迎面来风还冷还硬,无论如何,他至少可以畅快呼吸一下,不用再每时每刻提心吊胆。他年轻力壮,没有家小,没有负担,无非种地。他大学时就下乡干过,农活再累,神经却不必绷得这样紧张。他想哼个歌,还有甚麽老歌可唱的?得,不唱也罢。 
    
39

  路易.阿姆斯特朗这老哥们,你自认是他兄弟,尽管他早已死了,可你瞧那黑白的老影片,一条条白道子在下雨,这老黑哥们却唱得在地上直打滚。 
  一屋游丝,在风中飘… 
  你得活得快活,活得尽兴,啊,马格丽特,你又想起她,就是她让你写这本破书,弄得你好憋闷,好生压抑,这婊子折腾得你好苦,真想狠狠再操操她,照她要的那样抽打,这受虐狂,再抽她你可不会再流泪。 
  你还真想哭上一回,像个任性的孩子在地上打滚,哭得个死去活来,可你没有眼泪,没有,还真的没有,你老啦,哥们! 
  管你是一条虫,还是一条龙?更像一头没主人的丧家之犬,也不用愉悦谁,去讨人宣口欢。你,一只打洞的鼹鼠,就喜欢黑暗,黑暗中甚么也看不见,看不见猎枪,也丧失目标,而目标又有何用? 
  如今你获得了新生,拣起的这条性命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就要让你这残存的性命活得还有点滋味。最重要是活得快活,为自己活而自得其乐,别人如何评说,全不在乎。 
  自由自在,这自由也不在身外,其实就在你自己身上,就在於你是否意识到,知不知道使用。 
  自由是”个眼神二种语调,眼神和语调是可以实现的,因此你并非一无所有。对这自由的确认恰如对物的存在,如同一棵树一根草一滴露水之肯定,你使用生命的自由就这样确凿而毫无疑问。 
  自由短暂即逝,你的眼神,你那语调的那一瞬间,都来自内心的一种态度,你要捕捉的就是这瞬间即逝的自由。所以诉诸诏言,恰恰是要把这自由加以确认,那怕写下的文字不可能水存。可你书写时,这自由你便成看见了,听到了,在你写你读你听的此时此刻,自由便存在於你表述之中,就要这麽点奢侈,对自由的表述和表述的自由,得到了你就坦然。 
  自由不是赐予的,也买不来,自由是你自己对生命的意识,这就是生之美妙,你口叩尝这点自由,像品味美好的女人性爱带来的快感”难道不是这样? 
  神圣或霸权,这自由都承受不了,你不要也要不到,与其费那劲,不如要这点自由。 
  说佛在你心中,不如说自由在你心中。自由绝对排斥他人—倘若你想到他人的目光,他人的赞赏,更别说哗众取宠,而哗众取宠总活在别人的趣味里,快活的是别人,而非你自己,你这自由也就完蛋了。 
  自由不理会他人,不必由他人认可,超越他人的制约才能赢得,表述的自由同样如此。 
  自由可以呈显为痛苦和忧伤,要不被痛苦和忧伤压倒的话,那怕沉浸在痛苦和忧伤中,又能加以观照,那麽痛苦和忧伤也是自由的,你需要自由的痛苦和自由的忧伤,生命也还值得活,就在於这自由给你带来快乐与安详。 
    
40

  “不要以为把那些老反革命都肃清了就天下大平,你们可要擦亮眼睛,这些现行的反革命分子是我们更危险的敌人—.他们隐藏得很深,十分狡猾,接过我们无产阶级的革命口号,却暗中挑动资产阶级派性,搅浑我们的阶级阵线,大家千万不要被他们蒙蔽,好好回想一下!运动中那些上窜下跳的人物,打著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两面派,就睡在你们身边—.一 
  军管会副主任庞代表戴宽边黑框的眼镜,在部队里可是当政委的,从北京专程来农场,站在晒场的石碾子上,手里晃动一份文件,作的动员报告:“五七干校不是阶级斗争的避风港!” 
  又开始清查一个称之为“五.二一”的现行反革命集团,运动以来的造反派头头和活跃分子都在审查之列。他立即被解除了带头干活的班长职务,停止劳动,详细交代这些年,逐年逐月哪一天—在甚麽地点,有哪些人—那开过哪些秘密会议,干了哪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当时还不知道大李在北京已经隔离审查了,连续几天日以继夜的审讯,加上拳打脚踢,供认了是「五.二一”分子,当然也供出了他,而且招认他们那次在王琦家碰头是反革命组织的秘密策划,同反党黑帮分子也勾结在一起,并接受指挥,最终的目的是颠覆无产阶级专政,再後来便关进了神精病医院。王琦也隔离审查了。老刘随後在大楼的地下室里刑讯时打死的,再抬到楼上,从窗口扔下来,弄成个畏罪自杀。 
  他幸亏在风起於青萍之未,嗅出了地平线上围猎的狗群的气味。他如今已懂得这政治猎场上是怎样运作的:根据林副统帅签署的“一号战备动员令”,大批人员连家属们都遣散下来意味更彻底的清洗。前几个月那种虽然艰苦却还和平的气氛迅速消失,新来的人重新点燃的敌意代替了他们原先那点哥们义气,老的连队排班打散了改组,党支部重新建立起来,干部都由军管会在北京就任命了。他得趁猎场收拢前瞅空子突围逃窜—半夜里偷偷赶到县城给他中学同学融发去了那份电报。 
  天无绝人之路,不如说天见可怜,放了他一条生路。下午人都下地去了,只有他在空空的宿舍里写交代。有人经过,他便装模作样抄上几句毛的语录。公社的邮电员骑车在门外场子上喊:“电报!电报!” 
  他跑了出去,正是融的回电。聪明的融电报上的落款,只写了他工作的那县里农技推广站的电报挂号,而电文却是:根据中央有关战备的文件精神,同意接收某某同志下放到本县农村人民公社落户劳动。务必月底前速来报到,过时不再安置。 
  趁人还都在地里干活,他赶到了十里地外的校部。放电话和打字机的大屋里没人,里间的小屋是宋代表办公和睡觉的地方,房门合上,里面悉悉索索作响。 
  “报告宋代表!” 
  这都是当兵的规矩,他学得挺好。隔了一会儿,宋代表出来了,军装是工整的,只衣领的风纪扣还没扣上。 
  “我这干校可算毕业了,就等您发证书了!” 
  这话他一路上就想好了,而且以再轻松不过的口气说出来二副嘻皮笑脸的样子。 
  “啥子个毕业了?”宋代表一脸没好气。 
  他却把笑容凝固在脸上,双手呈送上电报。识字不多的宋代表一手接过,把重文一个字一个字琢磨了一遍,抬头,眉头的皱纹也张开了,说: 
  “没得错,都符合文件精神。你有亲属在那边?” 
  “投亲靠友,”他引用的也是宋代表传达的战备动员令中的词句,立刻又说,「有朋友在那边安排的,到农村永久落户!彻底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再找个农村的妹子,总不能当一辈子光棍!” 
  “都找好啦?”宋代表问。 
  他听出了友善,或是同情或是理解,宋代表打农村参军从号兵好不容易熬到个副团级作战参谋,老婆孩子尚在农村,一年也只有半个月的探亲假,自然也想女人。军管会分派他管这一大批人劳动也是个苦差。负责清查的军管会副主任庞代表同各连队党支部书记布置了任务,前两天赶回北京去了,这就叫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朋友给我说了个妹子,我人不去怎办,还不黄了?到哪里都是劳动,娶个老婆也就安家啦!” 
  他得把话说得让这农村出身的宋代表也觉得在理而中听。 
  “倒也是,你可是想好了,这一走你还保留的北京城市户口可就吊销啦!” 
  宋代表也不讲官话了,从抽屉里拿出本公文格式,叫他自己填写,又朝里屋喊了声:「小刘!给他盖个公章!待会把那份材料赶快打出来,” 
  电话接线员兼打字员那小女人婷婷的出来了,头发好像刚梳过,脑後一对短辫子橡皮筋箍到发根,两撮头发翘翘的,拿钥匙开了个上锁的抽屉,取出公章,便坐到打字机前的凳子上,一个字一个字戳那笨重的铅字盘。宋代表接过他写好的公函,核对的当口,他连忙恭维: 
  “咱可是宋代表手下第一名毕业生!” 
  “这鬼地方,望不到头的盐减地,啥子也不长,除了风沙。那像我们老家,种啥长啥,到哪里还不是劳动嘛!” 
  宋代表总算把那红印盖上了。许多年之後,他见到当年一起种地的校友,听说这颇通人情的宋代表,在他逃走不久同女电话员在麦地里脱了裤子,做那档子事,叫人用手电筒照见了,弄回了部队。这宋代表的军衔同贫瘠的地里的麦子一样,注定长不高。 
  回住地的路上,远远的拖拉机突突在犁地,他大声招呼道:「哥们!” 
  唐哥们京城骑摩托的交通员那差丢了,也弄来农场,在机械班驾铁牛。他跑过松软的泥地!追上拖拉机。 
  “嘿!”唐哥们也抬手示意。 
  “帮个忙。”他在拖拉机下面跑。 
  “这年月,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呀,啥事?快说吧,别让人看见我同你说话呢,听说你们连队在整你?” 
  “没事啦!咱毕业啦!” 
  唐把机器停了下来。他爬上驾驶台,把盖了戳子的公函亮了亮。 
  “得,抽根菸吧!” 
  “这都是宋代表恩典,”他说。 
  “你算是脱离苦海了,那就快走吧!” 
  “明早五点,你替我把行李都拉到县城火车站,行不行?” 
  “那我弄个卡车去,宋代表不都批准了吗?” 
  “风云莫测,对谁也别说!” 
  “我一准把车开出来!妻追问,找宋代表去,这麽说不就得?” 
  “记住,明早一准五点钟!”他跳下驾驶台。 
  “我在你们宿舍的路口揿喇叭,你就上车,包在哥们身上了,误不了事的!”唐拍了下胸脯。 
  拖拉机突突突突远去,剩下的五里路他慢悠悠,跃蹈踏踏,一路盘算怎麽对付掉这最後一夜,清晨时分又怎样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把行李和那几个沉重的书箱子从宿舍搬到车上。他挨到天黑,耗过了晚饭时间,人们开始围到井边打水效洗,他这才在宿舍里露面。他也漱洗,乘机把零星物口叩打点好。在熄灯就寝前,他来到由军管会新任命的连队党支部书记那屋,出示了他去农村落户的公文。室日记坐在条凳上,脱了鞋正在洗脚。他同样以开玩笑的口气对满屋子的人郑重宣布:「宋代表批准我毕业了,来向同志们告别,不算是水别吧,总之先行一步,去当个真农民,彻底改造啦!” 
  他又显出”脸茫然,似乎心情沉重,表明这前途并非美妙。那主果真来不及反应,没明白过来这是不是对他的特殊惩处,只说了句明天再说吧。 
  明天?他想,等不到这主去校部,等不到他们同北京军管会电话联络,就已逃之夭夭。 
  回到宿舍,灯已经熄了,他摸黑和衣躺下。半夜里就点微光,时不时看看手表模糊不清的指针。估计将近天明,便起身靠在墙根,穿好鞋,没立刻卷起地上的铺盖,那会把屋里的人过早弄醒,同屋负责盯梢他的行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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