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次第开放-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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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还相继有男孩,两个女孩以及他们的朋友开过门。无一例外,他们都开过门,但又都无情地关上了。终于有一天,在楼下,碰见小夫妻搬家了。
隔壁到底住了几个人?他(她)们还在吗?房东知道他家漏水吗?以后还会有人住楼下吗?夜,恢复了死寂,一切不得而知。三北京的四季,我最怕的是冬天。
倒不是因为冷。比起南方的潮湿阴冷,它只是冷罢了。
是因为它的风。北风、西风,昏天暗地,肆虐着呼啸而来。
想那孔雀为什么会往东南飞呢?许是西北有风罢。
小时候在西南,唱《黄河》,第一句就是“风在吼”,那时真的不理解,风怎会吼呢?四川只有微风,轻柔得让人都要忽略,因为只见识过轻柔,容易以为天下皆轻柔。
及至北方,第一年在太原,看见女孩们蒙了透明的纱巾在路上,还不理解。
北方女孩就是够威,大白天都打扮得像打劫的。
那风刮起来了,遮云蔽日,飞沙走石。满面皲裂眉目土灰的我方醒悟,它们真的是在吼啊。
我真该置办一副打劫的行头啊。
然而北京,没了那煤城的尘土,风声却愈发地凄厉。
而即便在家里,我都害怕那声音。它们与我的风穴相和应,给我的孱弱之躯带来许多烦恼。
住四面风雷的平房时,我都要在脑门上裹个羊白肚毛巾,怕睡梦中那厮来侵扰。
我要怎样才能躲避这狂暴的风呢?母亲跟我说,玻璃隔音不隔风,而纸却隔风不隔音。所以你看,风大的那些地方,以前都是木窗纸糊。
哦。是这样。
所以我的窗户都糊上了稿纸。那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我永远发表不了的退稿。写着我稚嫩的理想和禁不起推敲的诗句。间或埋藏了那些让人脸热心跳的表白。
尘世里的声音(3)
即便有人问,我也只是说,那是某个人物的台词。它们从我尘封多年的行李中来,从我一次次搬家迁徙舍不得丢弃的家当里来,像伤员,布满了窗棂,为挡住狂风发挥着余热。
而今年,北京的秋天好长,好美。每一天都有西南吹来的轻柔的风,同时还有西南没有的日
日朝阳。这晴好的天气在我不敢惊动的心海里,仿佛许着诺言。
没有风暴,永远没有……四其实我是想写她。
她住在对面楼上。时而沉寂,门户深锁;时而呐喊,向无尽的虚空。
她一个人住吗?如果有家人陪伴,怎会忍心看她瘦小的身躯装满了如许愤慨?
她总在寒冷的季节归来,站在阳台上,穿着秋裤。她头发有些花白,容貌却还端庄。她不喊的时候,其实还挺像这个设计院的工程师。
父母都见过她,听了她的悲愤控诉,都沉默。
除了声嘶力竭外,她一直在揭示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些人名似乎都是真的。他们一起陷害了她,所以他们是这个社会的蛀虫。他们之间有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被她掌握。她出于良心的驱动,渴望牺牲的实践,大声地披露真相。有时候她语重心长地提醒人们要保持清醒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她不疯。
已经深秋了,寒冬觊觎着我们的半晌贪欢,带着那女人尚未痊愈的伤痕,就要重新路过我们同样脆弱的心魂。
可,她是怎么成了这样的呢?如果她已经没有了父母眷顾,那么,她有孩子么?或者,朋友?路人可以不管,亲友呢?亲友也形同路人么?
从我家楼下步行到汽车站有300米,我出门的时候经常经过那里。
突然,有一天,我被头顶上的一声炸雷惊着,待到抬头举目去寻,却只有白杨的枝干在悠悠荡荡。再看路人,似乎无人诧异。是我幻听么?
又过些时日,我在更远些的街头行走。那街边的二楼倏地冒出一个身影,她大声地骂了句什么,把她正下方的行人吓了个半死,然后又面带诡异的笑容隐没了。
行人们也像那天的我,无所得而悻悻走开。我却因为距离近看了个满眼,听了个正着。
她还算年轻,胖,卷发,肤色像婴儿。
我站住,等着。果然,当行人换了另一拨时,她如法炮制。恶作剧似的发泄在短暂的午后频频。那楼下卖彩票的人群显然早已熟稔,浑然无觉。
这个人,又是因为什么呢?上个月,我大哥来。他为我的小侄女上大学的事情跑断了腿。小侄女学画的,分数和志愿竟然只差一分。
我们聊天,大哥突然想起一个极聪明的人来。那人是我父母同事的儿子,跟我同姓,大我几岁。他一直在跳级,然后很小就读大学,后来读研,读博,乃至更高。我还在高中六年级折腾的时候,他已经出国留学了。后来就出了事,被校方送了回来。他住在我大哥供职的医院,据说很多年都不跟人说一句话。他懂得那么多,全部消化在自己的天地里了。你知道吗,哥哥说,他已经死了。我无语。
历尽世相磨难的人和一帆风顺的人,他们在心灵的成长上没有什么两样,无不是在承受和调整。
生命,有不可承受的重,也有不可承受的轻,它们都是灾难,都需要化解和引导。
北京一个杂志社的主编,年轻有为,在她的工作领域游刃有余,有殷实的家景,有爱她至深的丈夫。但她还是选择了极为暴烈的方式离开。
那杂志社出于爱护,对外说她是遇到了车祸。一次她的同事跟我说,你能想象么,这么优越的人却这么抑郁?
我问大哥,你们医院有治好的病人么?他眨眨眼,很狡猾地笑了。说,当然。不过,有心病的人,你看得出来么?
我眼前出现了很多很多的面孔。他们矗立着,沉默着。让我只能噤声。五刚刚搬来这里住的时候,就看见院墙上贴着附近派出所的告示,说这里小偷多,刚有两户被盗,劝大家把1982年单位发的老防盗门淘汰掉。
那个防盗门是不结实。铁栏杆之间是纱窗,如果用剪刀剪开,就能反手摸到里面的插销。而如果人家有电锯,轻而易举地就能把这个锁头撬开。
我们的楼门长住在我家楼下,在我最初装修的时候,她曾派她丈夫上来抗议过。在我爽快地表示愿意赔偿她所有的物质精神损失,并且再三鞠躬道歉后,她大度地表示既往不咎。她敲开我的门,拿出一张表格,问我愿不愿意在这个表格当中签字。我一看,是号召本单元的住户每家出100元,给单元门洞安一个对讲防盗门。
我去逛过建材市场,单户的防盗门一般在千元以上,这比大家合起来安一个大门,显然后者相宜。
我签了字。然后等消息。
这个楼里住的大多数是50岁以上的人,都是这个设计院的老员工,有好些已经退休,不再有拼命工作挣钱养家的体力。
因此,这消息我竟然等了五年。
年初,思想斗争过程颇漫长的老邻居们终于签齐了字,楼门长欣喜地来收钱。她小声告诉我,要不是隔壁单元再次发生盗窃案件,有些个老顽固还不愿意签呢。
尘世里的声音(4)
不久,就看见一个崭新、洋派的大门嵌入风霜满面的老楼。那上面还有一个居室号码,像个电话拨盘,如果你要找什么人,只要按他家的号码,就能通话,开门。
我的同学来找我,几乎都会被这个新嘎嘎的门惊着,相对于它周遭剥落的墙皮,盘根错节的
电线,无处不立的烟囱,还有疤瘌般的小广告,它实在太醒目了。
自从有了这个门以后,门铃成了我跟外部世界亲密接触的唯一媒介,它响起的频率比我的电
话都要勤。我归纳了一下,主要是三类人在频繁使用这个门铃。
第一,我妈。
父母住在不远处,每天都要去公园。去公园就要路过我楼下。妈妈会像个调皮的孩子似地来摁响这个门铃,看我在不在,跟我说两句话。更多的时候,她摁响它,跟我说,下来,拿腌好的芥疙瘩!
是的。自从有了这门铃,他们都不爱上来了。用爸爸的话来说,谁叫你这儿没电梯的(他那儿有)。
第二,送水的小孩。
其实,他们都是我的老乡,山西人。我一听他们说话就知道,比如汾河一定会念成风河。他们真的很小啊。十七?抑或十八?他们手很大,脸膛都红红的。每次他们摁门铃的时候,都是连续摁,造成一连串巨大的声响,让我狼狈不堪地从屋中的各个角落冲向对讲,以制止那东西狂响。
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了,跟上来的那个孩子说,你以后不用摁那么多下,因为你摁一次,我就知道了,我总要走出来,才能接电话呀。你要是担心家里没人,就数个五声再摁第二下,好吧?我尽量平实委婉,他还是红了脸,局促地跟我说,嗯,记下了。
可是,等到下一次,门铃又猝然大作。唉。但上来的却是另一个更小的小孩子。他更拙些。这么小就要离乡背井出来讨生活,这对于恋家而又不愿意出来闯荡的山西人来说,肯定非常难。他们正是读书的年纪,怎么就都不读了呢?我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后来我发现每次送水的人都在换,几乎没有重过。是老板给的钱少留不住人吗?还是骄阳下高楼边那汗水流得太多太咸?我只恨我的楼高,还没有电梯。
第三,离休老干部。
说起来也怪。我们这个单元,一楼的三家住户都不知何时销声匿迹了。101是房地产公司。103是烟酒糖果杂货店。102,就是国务院啥啥离休老干部活动中心。
每周一上午是他们的活动时间。许是他们的视力随着年龄增长,已经老花了吧,他们总是要把我家的号码当作102,他们的活动范围其实只有两室一厅,但竟然每次都能集中30多人。30多人中有28人次以上都不摁102,他们只认我家的门牌号,执拗地要求我给他们放行。
每周一的上午,我要从椅子上起立近30次,好脾气又没脾气地开门。他们还不失老革命幽默地对我说,小鬼,即便我摁错了,也没关系么,你给我开开好了。
有时候,他们聚会的人多,女同志们进不去,就三三两两站在院子里聊天,他们说话和笑的声浪直冲云霄,我便驻足窗前往下看。那些灰白银白的头发,似乎都在宣说他们走过的岁月。满耳充斥着这喧嚣,我却愿意谅解。唯有同龄的诉说,方能解些寂寞。若能解些寂寞,那么,就尊重他们吧。
门铃还在响,它有时急,有时缓,有时彬彬有礼,有时莽莽撞撞。然而不论怎样,它能响起来,我都得到了些许安慰。毕竟,它让我与这个纷繁的尘世有了无限接触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