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6年第5期-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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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易流露出时间被他们白白占用的不满神情的。钟庆东不好跟罗小云说什么,她的这种表现正在或已经对自己的美术创作产生消极影。有几次,钟庆东就是暗自和她赌气,故意连续好长时间不动画笔,他相信罗小云会很快意识到并为之内疚的,因为,她应该知道他们能有今天的小康生活是来自于他对美术的热爱的,同时,她也应该知道画画对他的生活、对他的心灵是涂抹了多么浓重的斑斓的幸福色彩!可是,以钟庆东的观察,罗小云竟比他还沉得住气,对他不去画画竟一声不吭,那样子就像看见一个咿呀学语的婴孩第一次站起来走路,她怕大声喝彩反会吓了他而干脆采取闭口不言的方式来期许他一样。临了,钟庆东只好自己又偷偷拿起了画笔。这似乎更表示一种悲哀,罗小云既不鼓励他,又不反对他,那岂不是压根不在意他?
但是钟庆东还是那么热爱罗小云,他是不甘心让生活中有什么事情来减轻他对罗小云的爱的,他知道能够得到今天是多么不易。现在,他已习惯于在对罗小云越来越高雅的爱当中学习欣赏一种越来越粗俗的审美趣味了。两个人在客厅看电视,罗小云喜欢看那种笑不出来却硬引人发笑、好比不是捏着头发丝胳肢人痒处而是握着筷子去捅人一样的粗俗电视剧,为了让罗小云快乐,钟庆东情愿和她一起欣赏,并时不时从中附和几句好来。在钟庆东看来,也许女人有别于男人,尤其是罗小云这种女人的本质和魅力,正是通过这样一些世俗性的细节和特征才能表现出来吧?表现成一种可触可感的事物。钟庆东有时候甚至这样设想,假如他与之结婚的是一位通晓艺术的女人,那无论他带她到电影院看《本命年》还是到剧院欣赏轻音乐,她是不甘于光听凭他的艺术见解而是要表达自己的感受甚至与他高声辩论的——一个要在他面前表现自己的人和一个因不懂而默默听从他的人,到底哪一个更适合他?也许还是什么也不懂的那个会让钟庆东感觉更舒服一些吧。
罗小云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既然如此,夫复何求?
钟庆东就是怀着对罗小云性格的既爱恋又纵容的说不清的心态,与她不知觉度过了三年的婚后生活。自打他们高中相识到现在,已经差不多有十年了。十年来,罗小云穿越了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的生命阶段,尤其是结婚三年来,她从一个青春的少女变成一个标准的少妇,岁月在她那柔和的面庞和身段上打下清丽的光影,使她看起来格外有一种变化之美,仿佛春日含蓄的深潭转入了夏日的旖旎。她和钟庆东眼下还没有生小孩的打算,并且未来三年也不会有。尽情享受一点没有负担的时光,是他们在身处的社会和时代中学到的一种免于收费的连锁课程。
当然,他们也学会了生活中其他一些事情,比如,争吵。他们记不得第一次争吵是发生在什么时候了,既然如此,他们也必将说不好最后一次争吵该在何时出现。钟庆东越来越发现,罗小云其实是非常喜欢钱的,恐怕是每隔几分钟潜意识里就会划过一个钱意识。关于钱的问题的最初争吵,是钟庆东单位一个同事的弟弟结婚,他是否该去赶礼。钟庆东说,当初这个同事结婚,他就没有赶礼,如今他弟弟结婚,无论如何是要去的。罗小云反驳的意见正好相同:同事本人结婚你都没去,现在他弟弟结婚与你何干?钟庆东说,当初同事本人结婚,自己还才去电影公司报到上班,与他并不相熟。罗小云说,那后来你结婚了,已经是上班后很久的事了,他为什么不来赶礼?钟庆东说,你不要小肚鸡肠,睚眦必报,对人宽容一点好不好?罗小云说,你才睚眦必报、小肚鸡肠呢,否则你为什么不少跟我顶一句嘴?
类似的争吵,似乎越来越多,后来终于发展到对待钟庆东父母的赡养问题上了。
谁都知道钟庆东是一个孝子,他当初那么渴望早一点从高中走上社会,可是为了母亲他还是回到学校复读一年了。如今,父母年纪大了,又都是工人,近年因为工厂相继倒闭,连一分钱退休金都发不下来,生活很是清苦。钟庆东觉得自己好歹有工作,有生意,就跟罗小云说,每个月付给父母五百块钱帮助生活,以尽孝道,没曾想遭到罗小云的激烈反对。
钟庆东说:“钱我可以再挣啊;我工作之外还有生意。”
罗小云说:“那不对啊,怎么知道给你父母的钱都属于你生意上挣的?我每天在单位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键盘,手指尖都敲白了,一个月正好挣五百元。交给你父母,那不等于我的工作白干了?”
钟庆东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现在真是搞不懂,生活中越是不通艺术的人,说起话来为什么却越是具有高度的艺术性,让你点评它的余地都没有。事情最后弄成了这样:钟庆东每月交给他父母三百元生活费,前提是,他每月也要交给罗小云父母三百元。
可是罗小云的父母是在机关退休的啊!吃喝不愁不说,每个月自己还掂出几百元钱打麻将呢。
但是钟庆东没有说。所谓婚姻生活,原来并不是两个人的生活,它要牵扯同事,牵扯父母,牵扯社会。
经过一次次的争吵,钟庆东不知道罗小云是怎样看待他的,反正,他对罗小云的理解是渐渐明白她是一个与自己不同的人,带有与生俱来和不可救药的世俗与功利的一面。他现在有点相信了,罗小云当初能够甩开那个同她撞自行车谈了两年恋爱的人而来到自己身边,不单是自己狂热和煞费苦心追求的结果,对她来说,未尝没有考虑图得生活安逸和物质享受这一因素。如此转了一圈,说到底,她高中三年明知道他俩之间已有故事却最终没有把它演示出来,就是极正常不过了。因为那时候钟庆东落魄凋敝如丧家之犬。
有一天中午,罗小云下班回来,郁郁不乐,把肩上的挎包一放,一下子扑到钟庆东怀里。钟庆东大感意外,连问怎么了。罗小云说,钱丢了。
钟庆东问,多少钱?怎么会丢了?
罗小云说,准备买化妆品的钱啊,一千三百元,放在包里,倒霉死了。罗小云边说边骂,你说这是算偷啊还是抢啊?
钟庆东问,到底怎么回事呀。
罗小云说,下班,还是走在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呢,一个人从后面一下子捂住我的眼睛,差点儿把我扳倒,让我猜猜他是谁。是个男的,我的眼睛被他两只手压得生疼,就说,别逗!他不肯,说,你不好好猜猜我是谁,我就不松手。我没办法,就胡乱猜他是高中的男同学张三李四吧,他猛一松手,转身跑了,原来他们是两个人。我的眼睛还没完全看清,他们就没影了。走了几步我才发现,肩上挎包的拉链开了,他们把钱拿走了。
钟庆东觉得又可气又可笑。世界上的坏人如果都这么干坏事,那倒是挺充满诗意的了。钟庆东认真地问了一句:“他们没有碰你别的什么吧?”
“别的什么?”罗小云不解。
“没有借机碰你的身体什么吧?”
罗小云气得脸都白了,“你以为你老婆的身体比钱还值钱啊?!”
那当然。钟庆东心里想。钱丢了,罗小云是真心疼;她的身体没有遭到非礼,钟庆东是真高兴。
是的,许久以来,钟庆东一直替罗小云的身体感到担忧,他对除他以外所有跟罗小云接触的男人怀有醋意。罗小云经常的还会回家很晚,在外面应酬,陪人家吃饭,有时候甚至微醺带醉。直到有一天,钟庆东突然听别人说起一个消息,那个跟罗小云撞过自行车的小夏,两个月前竟已经从邻县调至本地了,被所属企业派到这里做驻在机构负责人,负责原料和资源采购以及拓宽产品市场。钟庆东不禁大吃了一惊。
为了及时了解罗小云的行踪,钟庆东在通讯市场还没有完全进入竞争状态而产品价格偏高的情况下,为罗小云买了一只贵重的手机。他以为这样便可以遥控她了,然而她的手机却经常在他拨打的时候无法接通,按罗小云的说法,那都是因为信号不好或缺乏电量所致。有一次,钟庆东因为什么事又把电话打到罗小云手机上了,她的手机占线,一直忙音。钟庆东想起,以前有过几次类似的情况,他过后问罗小云为什么占线,罗小云十有八九是回答在和她妈妈通电话。这一次,钟庆东先把电话打到岳母家里,话筒里传来的铃声正常,属非忙音,他让电话响了两声之后就挂了,随后又打到罗小云手机上。罗小云的手机仍在占线。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打通了罗小云的手机。他说:“我一直打不进你的电话。”
“我刚才在和我妈通电话。”
“她在家吗?”钟庆东不动声色地问。
“在啊,我们好久没回去了,我和她在电话里聊聊天。”
罗小云在欺骗他。钟庆东想。她在同另一个人打电话。她之所以欺骗他,是因为她不想让他知道那个人是谁。
钟庆东越来越对罗小云的身体有一种依赖性的迷恋。这种迷恋带有一定的霸权性和覆盖性,像黑夜降临大地一样并且间歇发作。那都是每每钟庆东脑海里划过“她竟然背着我在外面有了别人”而导致的心理反应,或者说是生理反应。但是他又断定不准,无法确证,这样的情境下他渐渐习惯采取一种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的做法,那就是每天都要倾情缠绵地同罗小云做一次爱,或是多次。他要不停地在罗小云身体上打上自己的印迹,仿佛这样才能证明谁具有真正的属权。人真是高级的动物,钟庆东想,高级动物的概念就是人比其他动物具有更高级的动物性,也就是更像动物,或者说比动物更动物。钟庆东每次同罗小云做爱即将达到高潮的临界点时,伴随着一种既快乐又忧伤的说不清的感受,他总能适时地在脑海里浮现起某种动物或昆虫,比如狗和螳螂,据说它们每来到一处认为属于自己的家园和领地时,毫无例外地要在那里做一些液体排泄的事情。罗小云,你就是我的心灵栖憩地,钟庆东一遍遍呼唤,罗小云,你就是我的家园。
有时候意兴阑珊,午夜梦回,钟庆东躺在罗小云身边,也往往会猛然一念:怎么,这个人已经属于我了么?听着罗小云鼻息里轻微而甜蜜的鼾声,钟庆东有时候会觉得罗小云离他很近,但有时候又会觉得离他很远。是的,他拥有罗小云和罗小云属于他,并不是一回事。现在,他确实是拥有罗小云了,然而,罗小云属于他了吗?他觉得罗小云仍旧是很陌生的,就像是高中三年他不惜耽误一切学业去暗恋罗小云而最终仍拿不准她是否爱他一样,他今天仍占据不了她的内心和思想,包括她的隐秘的欲望。这样一想,钟庆东原来从来就没有得到过她。他因渴望得到她而不停地占有她身体所导致的每一次事后的感觉,恰恰显得离最初的目标更加遥远,甚至背道而驰。
钟庆东有时候也强迫罗小云在床上做一些难以启齿的事情,那都是在罗小云看来违逆常规的、不近人情的举动。但是再怎么违逆常规和不近人情,只要进行在夫妻之间,那也是合乎法度的,最终被胁迫就范的总是罗小云。有时候钟庆东自己想想也很奇怪,时间如果放回十年前,在高中,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眼下的事情和那些乖戾的举动与罗小云联系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