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烽-茶人三部曲03·筑草为城-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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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半空,像一只只巴掌,伸向天空。月亮挂在夜空,四周有一圈月晕,这是一种要发生什么的预兆。
四周很暗,又好像很亮,风刮得很紧,那是因为坐在车后的缘故。小布朗把车骑得飞快,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父亲也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的手里拿着两块沦茶。他突然说:〃你把我放下,你回去。〃
小布朗一声不响地骑着车,不理睬他的父亲。过了一会儿,才说:〃爸爸,我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把她打发走。你看,你一来,她就走了。〃
罗力想了想,说:〃我们下来,我们走一走,好吗?〃
下了车并排行走的父子两个几乎一样高,如果罗力的背不是略略驼了一些的话。他们慢慢地走着,好像从来没有分开过。有时他们在黑暗中对望一下,阔别重逢后的感觉并不如事先想的那么难以预料。他们就像多年的父子成兄弟那样亲切默契。罗力说:〃我一来就给你们添乱,实际上,我只想看你们一眼就走。管教只给我三天假。你还记得我,这太好了,我真怕你把我给忘了。我还怕你不认我。〃
〃你走时我快十岁了,我还记得那辆警车。我最后看到你的黑头发。那天风很大,你后脑的头发吹得很高,像长得非常茂密的茅草。你现在头发还是那么多,只是花白了。〃
〃我不应该回来,你妈妈会恨我的。那个姑娘真的就那么轻率地退婚了吗?〃罗力还是不相信似地问。
小布朗却笑了起来,轻声地说:〃我们都退了好几次了,我不习惯这些汉族姑娘,她们喜欢把一次婚退许多次。〃
罗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儿子旁边,他们中间,隔着一辆自行车,他还不敢想像,他就是这样地获得了自由。他看看夜空,就想起了茶园。他判刑之后一直在劳改农场里种茶,他曾经开辟出多少茶坡啊。
他站住了,说:〃往这里面走,是不是花港观鱼?〃
〃是的。〃
〃再往里走是金沙港,盖叫天住在那里面。〃
〃是那个坐在垃圾车里游街的老头吗,武松打虎,唱戏的。〃
〃他也游街了?〃罗力不相信地问儿子。
〃谁都游街了,连二舅都游了好几次街了。〃
''……9'
他们这样说着话,就不知不觉地走到了龙井路,他们抗家人在这里演绎了多少故事的地方。夜色里那几株大棕桐树依然如故,在晚风中微微地摇动,它们依然像那些微醉在月夜下得意归来的僧人,他们依旧是那样的一派化境,仙风道骨,不沾红尘。大棕桐树下,一大片一大片的茶蓬依然故我,罗力甚至能够感受到茶蓬下的白色的茶花,以及在她们的花瓣上的晶莹的露水。父子俩把自行车搁下,就一起心照不宣地朝那个地方走去。一直到他们完全置身大茶蓬里,他们站住了,一声不吭地站着,看着这个露水正在覆盖着的世界。
小布朗说:〃爸爸,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这话我从来也没有跟别人说过,可是我能跟你说。有的时候,我是说,像现在那样非常非常安静的时候,在这样的茶园里,在山坡上,竹笋突然暴芽的时候,我想到了城里面的事情,我会突然想到放火。我想,我要把这一切都统统烧光,我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把一切都统统烧光。放一把火,我想我会很快活的。〃
罗力就抚着儿子的肩膀坐下,在大茶蓬下,他们两个人一起披着那件沾满了煤灰的大衣,罗力就说;〃现在我也来告诉你一个秘密,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和别人说过——现在我告诉你,我和你妈就是在这里过了第一夜的。后来你妈妈也是在缅甸的茶丛里怀上了你的。当时我想:跟你妈过上一夜再死,我也值她也值。孩子,你还没有开始做人呢。〃
杭布朗在听完这样一番话之后,一边推着自行车与父亲一起往城里方向走,一边说:〃爸爸,你放心,我不会放火烧山的。现在我们走吧,我带你到我大舅家去,那里会有一张你的床。〃
他们终于从寂静一直走进喧闹。当他们走到湖滨的时候,看到了一辆绑着两只大喇叭的宣传车迎面开了过来,喇叭里播放着一篇刚刚出炉的社论《我们为什么要封掉浙江日报——告全省人民书》。无论车里的人还是车外的人都没有相互注意——车里朗读社论的是赵争争,旁边坐着的,是给她当助手的翁采茶,她们的心思,现在全都集中在由吴坤亲自起草的这份政治宣言上。而车外的西子湖畔,那竖起领子推着自行车匆匆走过的父子俩,虽然耳朵里灌进的都是这些口号和声讨,但他们的手上各自托着一块沦茶,他们的心,还沉浸在刚才的茶园里,沉浸在茶园里刚刚叙述过的那些往事上。
1966年最后一个夜晚,冬夜多么长啊,当罗力站在了羊坝头破败的杭家门口时,他听到了记忆深处那湖边的夜营的啼声,那是故园的隐约的声音。罗力半生闯荡,多年牢狱,不知家在何方,只认定了投奔亲人。他的军人的直觉是准确的,罗力止住了儿子欲推门的手,他凑过脸去,把眼睛贴在门上。他透过门隙往里看,他看到了坐在桌前的杭嘉和,想起了1937年冬天的夜访杭家。他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大哥,看到了他独自一人才会显现出来的浓重的忧郁。那忧郁至今依然,它浓重得几乎就要从大哥的身影里流淌下来了。他轻轻地推开了门,他看到大哥站起来,惊讶地看着他们,他听到他说:〃回来了……〃
第14章
下一年的开始和上一年的终结几乎没有什么两样。1967年1月1日的杭州城,天空青白,阳光很薄,但你不能说它不是阳光。运河边的大街小巷很热闹。这里是杭州大厂的聚集地,派系斗争的中心,武斗的场所,这里每天都在酝酿着与市中心西湖边不同的暗暗激动人心的大事件,新年伊始也没有停息。宣传车五花大绑着两个大喇叭,由远而近,宣布着1967年将是全国全面开展阶级斗争的一年,是向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社会上的牛鬼蛇神展开总攻击的一年。拱宏桥弯着它那古老的躯体,从它身上踏过的依然是那些引车卖浆者。不管人们的双脚有多么狂热,拱表桥是不动声色的。同样不动声色的,还有在它身下流淌的大运河。
一个女人正拉着一车回丝上坡。她低头奋力,使出浑身的劲来,发出了男人般的号子声,这就是那种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发出的特殊的声音。偶尔她抬起头来看一看桥顶,那时,身边那些看到她容颜的人们,几乎都会回头再看她一眼。
寄草现在常常拉着大板车上街,在街上看到各色各样的熟人,他们有的和她打招呼,有的根本不理睬她。从前,他们都是和她一起捧着青瓷杯喝过龙井茶的。寄草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她很少怨天尤人,吃苦对她而言,已经是日常生活的全部。劳动使她一直保持着极为苗条的高挑身材,虽然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加上家世曾经显赫,因此当她拉着大板车在街上行走时,她本人就常常成了一道暗藏着的风景线。
元旦那一天夜里加班,第二天她也不得休息,到拱定桥丝厂拉着一车旧回丝,正在翻拱宏桥呢。突然浑身一轻,回头看,儿子推着车朝她笑,还向她努嘴。再一看,她的头猛地抬了起来,车子差一点倒退到桥下去,罗力正在后面帮她推车呢。
一家三口在大运河下桥洞旁团圆了。寄草没有和罗力抱头痛哭,她仿佛在竭力回避动感情的一刻,她在王顾左右而言他,指着桥洞说:〃这里安全,越儿还在这里睡过觉呢。〃
布朗想起来了,一边帮着妈妈搬回丝一边说:〃就是抄家那天夜里吧,也不知道我们偷着划掉的那条船有没有被人家找到。〃
〃那几天我是魂灵儿都被你抖出了,万一人家查到我们怎么办?再斗我一次我是吃不消了!〃寄草一边笑着一边回答。母子俩说的话,做父亲的接不上碴,他傻乎乎地站着,不知道怎么跟寄草说话。寄草抬头看了他一眼,说:〃过来啊,坐在我旁边,这块石头干净。〃
〃我帮你做点什么?〃罗力笨手笨脚地问。
寄草一边忙自己的,一边说:〃你真当你是离婚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还那么客气。〃
罗力一下子蹲着,抓住寄草的手,要去抢她手里的木褪,说:〃我跟布朗来,你歇着。〃
寄草一边和他夺那木糙,一边说:〃你干什么呀你?人家当我们两个在武斗呢。〃
罗力突然轻轻叫了一声:〃你做这种事情做了半辈子了!〃
寄草愣了一愣,两只大眼睛顿时蒙上一层水雾,目光就移到了运河上。一会儿才说:〃你看看,这里有什么变化?〃
罗力摇摇头,他说不出来。从看见寄草的那一刻起,从看到她像牲畜一样地拉车起,他就说不出话来了。倒是小布朗自顾自,一边帮着母亲往河边取出那些回丝,一边说:〃我可真是从来也没有闻到过这么臭的河。〃
是的,对从大森林里来的杭布朗而言,一条河能够流淌得那么肮脏,散发出那么一种臭气乃是一种奇迹。更为奇迹的便是这样一种平行的对应:高高在上的堤岸马路上是斗争的人流,平行在河堤下的,形影不离地伴随着时代洪流共同滚滚向前的,则是一条人工河的污泥浊水。各式各样的轮渡、小划子、运输船、小火轮甚至木筏,从高耸的桥洞下漂过去了。两岸住房歪歪斜斜,低矮得可怜,点缀着红旗与彩旗。这样一种格局,似乎仅仅为了给生活在两岸的人们一个深刻的启示:一条河总是配着这条河两岸的人家的。我们之所以生活劳作在这条臭气熏天的大运河边,肯定有着它的宿命的谜底。
寄草已经找到了一块大石头,她把一大篮旧回丝都浸到了水里,污黑的水面立刻就泛上了一大层油花。寄草戴上皮手套举起了一根木褪,开始击打起来。她的神情十分专注,左手扬得很高,打下去的时候,背部连带着臀部就弹了起来,仿佛儿子的自信也感染了母亲。
捶好的回丝,小布朗接了过来,他用他那双穿着高帮套鞋的脚去使劲地踩。他们母子俩很投入,把这件最下等的劳动做得那么专注。罗力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夺过了寄草手里的木距,也学着寄草的样子击打起来。他投人的力量更大,花白的浓发不时地往下滑。滑下来,女人就给他把上去,滑下来,女人再给他持上去。小布朗看着看着,头就别开了,走到远一点的地方去了。
他们之间静默了一会儿,罗力才说:〃我给布朗留了一双棉鞋,只剩一只了,你能不能够再给他配一只?〃
〃看时间吧,有时间就做。〃
罗力停止了捶打,看着寄草,突然说:〃寄草你知道我这次来是做什么的?〃
寄草盯着他,两只眼睛大出了一圈,说:〃叫我好去嫁人了,是不是?〃
罗力愣了,嘴角抽搐地笑了起来,问:〃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
寄草也笑了,从罗力手中抽回了木糙,指指桥上的人,耳语道:〃你看看这个社会,乱成这样,我嫁给谁去?〃
罗力盯着寄草,嘴巴张了张,到底还是说了出来:〃杨真。〃
寄草愣住了,突然就用木褪去触罗力的肩膀,一边轻声唤道:〃我叫你胡说,我叫你胡说!〃这句话这个动作,都是他们小夫妻时的私房话啊,那时候罗力就爱把杨真拿出来开寄草的玩笑,那时候的玩笑中却不是没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