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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送你一匹马-第16章

小说: 送你一匹马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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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去做。

  我不只是你的女儿,我要做我自己。只因我始终是家庭里的一匹黑羊,混不进
你们的白色中去。而你,你要求儿女的,其实不过是在社会上做一个正直的真人。
爸爸,妈妈和你,对我的期望并没有过分,你们期望的,只是要我平稳,以一个父
亲主观意识中的那种方式,请求我实行,好教你们内心安然。

  我却无法使你平安,爸爸,这使我觉得不孝,而且无能为力的难过,因为我们
的价值观不很相同。

  分别了长长的十六年,回来定居了,一样不容易见面。我忙自己的事、打自己
的仗,甚而连家,也不常回了。

  明知无法插手我的生活,使你和妈妈手足无措,更难堪的是,你们会觉得,这
一生的付出,已经被遗忘了。我知道父母的心情,我晓得的,虽然再没有人对我说
什么。

  我也知道,爸爸,你仍旧不欣赏我,那一生里要求的认同,除了爱之外的赞赏
,在你的眼光里,没有捕捉到过,我也算了。写文章,写得稍稍深一点,你说看不
懂,写浅了,你比较高兴,我却并不高兴,因为我不是为了迎合任何人而写作
包括父亲在内。

  只肯写心里诚实的情感,写在自己心里受到震动的生活和人物那就是我。爸爸
,你不能要求我永远是沙漠里那个光芒万丈的女人,因为生命的情势变了,那种物
质也随著转变为另一种结晶,我实在写不出假的心情来。

  毕竟,你的女儿不会创造故事,是故事和生活灸创造她的笔。你又为什么急呢


  难得大弟过生日,全家人吃一次饭,已婚的手足拖儿带女的全聚在一起了。你
,下班回来,看上去满脸的疲倦和累。

  拿起筷子才要吃呢,竟然又讲了我全家那么多漂亮人,为什么你还是又注
意了一条牛仔裤的我?

  口气那么严重的又提当日报上我的一篇文章,你说∶根本看不懂!我气了,答
你∶“也算了!”

  全家人,都僵住了,看我们针锋相对。

  那篇东西写的是金庸小说人物心得,爸爸,你不看金庸,又如何能懂?

  那日的你,是很累了,你不能控制自己,你跟我算什么帐?你说我任性,我头
一低,什么也不再说,只是拚命喝葡萄酒。

  一生苦守那盏孤灯的二女儿,一生不花时间灸装扮上的那个女儿,是真的任性
过吗?

  爸爸,你,注意过我习惯重握原子笔写字的那个中手指吗?它是凹下去的
苦写出来的欠缺。

  如果,你将这也叫做任性,那么我是同意的。

  那天,吃完了饭,大家都没有散,我也不帮忙洗碗,也不照习惯偶尔在家时,
必然的陪你坐到你上床去睡,穿上厚外套,丢下一句话∶“去散步!”不理任何人
,走了。这很不对。

  那天,我住台北,可是我要整你,教你为自己在众人面前无故责备我而后悔。
晃到三更半夜走得筋疲力竭回家,你房里的灯仍然亮著,我不照习惯进去喊你一声
,跟你和妈妈说我回来了,爸爸,我的无礼,你以为里面没有痛?

  妈妈到房里来看我,对著她,我流下眼泪,说你发了神经病,给我日子难捱,
我又要走了,再也不写作。

  这是父女之间一生的折磨,苦难的又何止是妈妈。

  其实,我常常认为,你们并不太喜欢承认我已经长大了,而且也成熟了的事实
。更不肯记得,有十六年光阴,女儿说的甚而不是中文。人格的塑造,已经大半定
型了,父母的建议,只有使我在良知和道德上进退两难。

  事实上,爸爸,我是欣赏你的,很欣赏你的一切,除了你有时要以不一样的思
想和处事的方式来对我做意志侵犯之外。对于你,就算不谈感情,我也是心悦诚服
的。

  今年的文章,《梦里不知身是客》那篇,我自己爱得很,你不说什么,却说跟
以前不同了。

  对,是不同了,不想讲故事的时候,就不讲故事不讲不勉强,自己做人高高
兴兴,却勉强不了你也高兴的事实。

  另一篇《你是我特别的天使》,在剪裁上,我也喜欢,你又说不大好。《野火
烧不尽》,你怕我讲话太真太重,说我不通人情,公开说了讨厌应酬和电话,总有
一天没有一个朋友。

  你讲归讲,每一封我的家书、我的文章、我东丢西塞的照片,都是你爸爸
,一件一件为我收集、整理、归档,细心保存。

  十六年来,离家寄回的书信,被你一本一本的厚夹子积了起来,那一条心路历
程,不只是我一个人在走,还有你,你心甘情愿的陪伴。

  要是有一个人,说我的文字不好,说我文体太简单,我听了只是笑笑,然后去
忙别的更重要的事。而你和妈妈,总要比我难过很多。这真是有趣,其实,你不也
在家中一样讲我?

  这半年来,因为回国,父女之间又有了细细碎碎的摩擦,只是我们的冲突不像
早年那么激烈了。我想,大家都有一点认命,也很累了。

  我的文章,你欣赏的不是没有,只是不多,你挑剔我胜于编辑先生,你比我自
己更患得患失,怕我写得不好,爸爸,我难道不怕自己写糟?让我悄悄的告诉你
我不怕,你怕。

  这一生,丈夫欣赏我,朋友欣赏我,手足欣赏我,都解不开我心里那个死结,
因为我的父亲,你,你只是无边无涯的爱我固执,盲目而且无可奈何。而不知,
除了是你的女儿,值得你理所当然的爱之外,我也还有一点点不属于这个身分也可
以有的一点点美丽,值得你欣赏。爸爸,你对我,没有信心。

  我的要求也很多对你,而且同样固执。

  对我来说,一生的悲哀,并不是要赚得全世界,而是要请你欣赏我。

  你的一句话,就定了文章生死。世界上,在我心目里,你是最严格的批评家,
其实你并不存心,是我自己给自己打的死结,只因我太看重你。

  这三四个月来,越睡越少,彻夜工作,撑到早晨七点多才睡一会,中午必然要
出门做别的事。妈妈当然心痛极了,她甚而勇敢的说,她要代我去座谈会给我睡觉


  你呢?爸爸,你又来了,责我拿自己的生命在拚命。这一回,我同意你,爸爸
,你没有讲错,我对不起你和妈妈,因为熬夜。

  写了一辈子,小学作文写到现在,三四百万字撕掉,发表的不过九十万字,而
且不成气候。这都不管,我已尽力了,女儿没有任性,的确钉在桌子面前很多很多
时间,将青春的颜色,交给了一块又一块白格子。我没有花衣服,都是格子,纸的


  爸爸,这份劳力,是要得著一份在家庭里一生得不著的光荣,是心理的不平衡
和自卑,是因为要对背了一生的令父母失望、罪人、不孝、叛逆……这些自我
羞辱心态所做的报复和反抗。

  当年没有去混太妹,做落翅仔,进少年监狱,只因为胆子小,只会一个人深夜
里拚命爬格子那道永远没有尽头的天梯,想像中,睡梦里,上面站著全家人,
冷眼看著我爬,而你们彼此在说说笑笑。

  这封信,爸爸,你今天早晨留给我文章的评语,使我突然一下失去了生的兴趣


  跟你打了一生一世的仗不肯妥协,不肯认输,艰苦的打了又打,却在完全没有
一点防备的心理下,战役消失了,不见了。一切烟消云散和平了。那个战场上
,留下的是一些微微生锈的刀枪,我的假想敌呢?他成了朋友,悄悄上班去了。

  爸爸,你认同了女儿,我却百感交织,不知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很想大哭一
场。

  这种想死的念头,是父女境界的一种完成,很成功,而成功的滋味,是死也暝
目的悲喜。爸爸,你终于说了,说∶女儿也可以成为你的骄傲。

  当然,我也不会真的去死,可是我想跟你说∶爸爸,这只不过是一篇,一篇合
了你心意的文章而已。以后再写,合不合你的意,你还是可以回转我不会迎合你
,只为了你我的和平,再去写同样的文章。这就是我,你自己明白了,正如你明白
自己一色一样。


              女儿给你留的条子

  注∶本当称“你”为“您”,因为“天地君亲师”,尊称是该有的,可是一向
唤爸爸是“你”,就这样写了。


               送你一匹马

  陈姐姐,“皇冠”里两个陈姐姐,一个你,一个我那些亲如家人的皇冠工
作人员这么叫我们的。

  始终不肯称你的笔名,只因在许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这么叫你,我也就跟著一
样说。一直到现在,偶尔一次叫了你琼瑶,而且只是在平先生面前,自己就红了脸


  很多年过去了,有人问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总说是两家人早就认识的。这
事说来话长,关系到我最爱的小弟弟大学时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面解开
了一个结替我的弟弟。

  为著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里默默的感激著你们,这也是我常常说起的一句话
琼瑶为了我的家人,出过大力,我不会忘记她。

  你知道,你刚出书的时候,我休学在家,那个《烟雨蒙蒙》正在报上连载。你
知道当年的我,是怎么在等每天的你?

  每天清晨六点半,坐在小院的台阶上,等著那份报纸投入信箱,不吞下你的那
一天几百字,一日就没法开始。

  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有缘做了朋友。

  当年的小弟,还是一个小学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与你,更是遥远了


  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触时,我已结婚了,出了自己的书,也做了陈姐姐。你寄
来了一本《秋歌》,书上写了一句话鼓励我,下面是你的签名。

  小弟的事情,我的母亲好似去看过你,而我们,没有在台湾见过面。

  这一生,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你将自己关得严,被平先生爱护得周密。我,
不常在台湾,很少写作,一旦回来,我们通通电话,不多,怕打扰了你。

  第一次见到你,已是该应见面之后很久了。回国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
厅挤,万一你来了,我会紧张,觉得没有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厅环境
不能使我在台北接待朋友。

  于是我去了你家。

  那是第一次见面,我记得,我一直在你家里不停的喝茶,一杯又一杯,却说不
出什么话来。身上一件灰蓝的长衣,很旧了,因为沙漠的阳光烈,新衣洗晒了几次
就褪了色。

  可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其实那件是我结婚时的新娘衣。我穿去见你,
在你自信的言笑和满是大书架的房间里,我只觉得自己又旧又软,正如同那件衣服


  那次,你对我说了什么,我全不知道,只记得临走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时候离
开台湾。

  我被你吓的,是你的一切,你的笑语,你的大书架,你看我的眼神,你关心的
问话,你亲切的替我一次又一次加满茶杯……

  陈姐姐,我们那一次见面,双方很遥远,因为我认识的你,仍是书上的,而我
,又变成了十几岁时那个清晨台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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