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清-第2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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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金星虽然心中同意宋献策和李岩的建议,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赖的是以刘宗敏为首的陕西武将,而急于东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后休兵城内和逮捕明朝的勋威大臣拷掠追赃,都是陕西武将们的主张。他立志做一位开国的太平宰相,所以他不愿在这两个问题上说出来他自己的主张。他看刘宗敏和皇上都在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说道:
“我皇上应天顺人,由西安出师东征,一路势如破竹,昨日圣驾到达北京城下,明日一早就进入北京内城,灭亡明朝。如此武功,实为千古所少有。
进人北京之后,赶快举行登极大典,以慰大下百姓之望,这是许多大事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大顺满朝文武,咸同此心。至于其他诸事,如大军是否应该暂驻北京城内休息,是否应该进北京就将明朝勋戚大臣逮捕追赃,非我大顺朝眼下立国的根本大计。
凡事有经有权,献策与林泉所奏,也许是狙于刘邦人咸阳后与父老‘约法三章’故事,知经而不知权。遇此等时候,陛下既要容臣工们各抒己见,也要断自宸衷。俗话说: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帝王为一国之主,在八卦为乾。国家大事,众说不一,断自宸衷,称为乾断,自古英明之主,莫不如此。”
刘宗敏顿时忘了是在皇上面前,不觉哈哈大笑,说道:
“你说得真好,不怪是大顺朝开国宰相!”
一个宣诏官进来,票报说正副军师在宫门求见皇爷。李自成正在高兴,说道:
“快传他们进来!”
不过片刻,宋献策和李岩毕恭毕敬地躬身进来,在李自成的面前行了叩头礼。李自成命他们坐下以后,随即十分高兴地问道:
“破了外城以后,守内城的太监和军民,跟着就人心瓦解,已经传出话来,明日五更打开城门迎降。这好消息你们都知道么?”
宋献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此所谓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李自成又称赞说:“你曾说,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准定破城。果如所卜,真是卦理通神!明日孤如何进城,你们都商议好了么?”
献策回答:“臣等原料定十九日黎明会破内城,所以已拟定了皇上人城节略,命军师府中司缮吏员誊抄数份,如今带来行宫。不知所拟是否妥当,请林泉取出,在御前恭读,请旨定夺。”
李岩从袖中取出一个简便的红绫文书匣,打开文书匣,取出四份用恭楷缮写的红纸文件,题目是《圣驾入城节略》。他先将一份捧呈御案,再将一份给刘宗敏,一份给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后对皇上恭读节略。李自成看着节略,同时听李岩读了一遍,面含微笑,频频点头,对两位军师说:
“你们在节略中详细写了如何从钓鱼台行宫启驾,一部分御营将士如何从阜成门先进城去,占领皇城诸门,包围皇城,一部分文武大臣与部分御营将士如何扈驾,沿路如何警跸,先进城的文武百官如何由汝侯与丞相率领,在德胜门内接驾,然后圣驾如何进人皇城、紫禁城,进人武英殿驻跸,一一写得清楚。仓促之间,难得你们计议得这么周到!”
宋献策欠身说道:“几天来臣与副军师虽在征途之上,然因破北京已经是指顾间事,所以臣等在马上或宿营时议论数次,命军师府官员们拟稿备用。今日又稍加厘定,缮写数份,并非仓促写就。”
李自成转向牛金星问道:“军师们拟的人城节略,你以为如何?”
牛金星欠身回答:“臣吞居宰相之职,但对圣驾如何人城,一应诸事,尚未考虑如此周详。两位军师所拟节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还请陛下与两位军师斟酌。”
“何事?”
“节略中拟定两次清宫,此议甚善。城破之后,李过将军率领一千将士迅速进人紫禁城内,占领四门,一则要搜查崇祯生死下落及太子、二王,二则要肃清太监中有无暗藏兵器之人,以防不测。然后吴汝义率领御营将士清宫,按册清点紫禁城中未曾逃散的宫女、太监,封存宫中库藏,派兵日夜巡逻,禁止宫女与太监盗窃各宫中金银宝物,以备几天内清查登记。
双喜将军率五百将士扈驾人城,以后专驻守武英殿周围,也受吴汝义节制。两位军师如此安排,十分合理。只是吴汝义将军的职衔,似与他的责权有所不符。”
宋献策说道:“丞相所虑极是。我朝团官制草创,颇为疏略。以前陛下称大元帅及新顺王时,吴汝义称中军制将军。去秋在西安建国,暂以秦王府为大顺皇宫,吴汝义统管宫禁之事,改称中军权将军,已觉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内一切军政要务,头绪纷繁,都归吴汝义掌管,确应另定官职,便于施展才能。但臣等对历代职官志未曾考究,请陛下酌为钦定名称。”
李自成向牛金星问道:“启东,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捻须低头想了片刻,抬头回答说:“陛下,上古之世,设有宫正一官,专管宫内之事,见于《周礼》。秦汉以来,并无掌宫中庶事的专职官员,内廷与外延的政务交错,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内廷事务完全由太监职掌,设置了严密的内官官制。
内臣分为十二监,二十四衙门,以司礼监掌印太监地位最尊,俗称内相。除内廷十一二监之外,还有东厂与西厂派出的监军太监,万历时还有派到各地征收矿税的太监。陛下鉴于明代太监之弊,所以不再信用太监。目前吴汝义秉承皇上意旨总管行在宫内军政百务,此系我朝新创,可否暂称为宫内大臣,以待日后回长安再为确定?”
李自成点头同意,又问:“清宫的事,你还有什么建议?”
“臣请皇上命副军师李岩也带军师府若干官员和兵了同吴汝义一起清宫。”
“为着何事?”
“清宫时有一件事必须副军师去为好。天启张皇后因不附和客魏奸党,深受国人敬重。她原籍杞县,与林泉是小同乡。她曾经身为国母,按道理她会自尽殉国。但是仓皇之际,也许自尽未成。清宫时林泉即到慈庆宫去,看张皇后是否已死。
如她尚未自尽,可对她宣布大顺皇帝口谕,我朝将对她厚养终身。如她必欲自尽殉国,可派人护送她回到张皇亲府中,从容自尽。不管张皇后是否已死,将士们都不许到慈庆宫中滋扰。陛下,可以如此办么?”
“好,好,就照你的建议去办。”李自成已经有些迫不及待去进入那象征着大明权力中心的皇城了。
第二十三章 猪脸显圣
时间已经过了四更。因为准备进城的事情很多,大家今夜别想睡觉了。御前会议赶快结束,刘宗敏立刻回到东征提营首总将军府的临时驻地,飞马传令各营主将,准备开进内城。各营从什么城门进城,在城内驻扎何处,都是军师府在事前遵旨拟好的计划,已经由刘宗敏以军令传知各营主将,今夜只是重申前令,同时严令人马进城后对居民务要秋毫勿犯。
牛金星要赶快回到丞相府临时驻地,召集六政府与文谕院大臣会议,部署明早如何进城和如何在巳时前赶到德胜门迎接圣驾。
宋献策和李岩最后离开行宫。他们离开御前后,在临时朝房中等候。李自成将吴汝义和李双喜叫到面前,用杏黄纸写了两道手敕,一道是钦命吴汝义为“宫内大臣”,一道是钦命李双喜为协理宫内大臣兼御前侍卫将军。然后宋献策和李岩带着吴汝义和李双喜驰回军师府驻地,又传知李过前来,一同研究明日如何扈驾、警跸和如何清宫诸事。
对李过和吴汝义而言,特别要紧的一件大事是要找到朱由检,弄清他的死活。
李自成虽然连日来鞍马劳累,今夜又几乎整夜未眠,但因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点儿睡意也没有了。行宫御厨为他准备了夜宵点心,他随便吃了一点,便在亲兵的护卫下登上了花园中的假山,向东方看了一阵,看到紫禁城方面并没有冒出火光,他的心中产生了一串问题,默默问道:
“朱由检此刻在做什么?自尽了么?心腹太监帮助他在民间藏起来了么?他的众多宫眷今夜如何?……”
连日来朱由检食不下咽,夜不成寐,不但眼眶深陷,脸色灰暗,而且头昏目眩,身体难以支撑。但是亡国就在眼前,他不能倒下去对国运撒手不管,也不能到养德斋的御榻上痛睡一阵。
他本来打算在乾清门亲手挥剑斩杜勋,临时来了精神,带着一腔怒火,顿然间忘记疲惫,大踏步走出乾清宫,从丹墀上下了台阶,走到乾清门,稳稳地在龙椅上坐定。乾清宫的宫女们和太监们重新看见了往日的年轻皇上。但是杜勋走后,朱由检鼓起的精神塌下去了,连午膳也吃不下,回到乾清宫的东暖阁,在龙椅上颓然坐下,恨恨地长叹一声,喃喃自语:“连豢养的家奴也竟然胆敢如此……”
他十分后悔刚才没有在乾清门将杜勋处死,以为背主投敌者戒。生了一阵闷气,他感到身体不能支撑,便回到养德斋,由宫女们服侍他躺到御榻上,勉强闭着眼睛休息。当养德斋中只剩下一个宫女时,他睁开眼睛,轻轻吩咐:
“要是今日吴三桂的关宁铁骑能够来到北京城外,你立刻将朕唤醒。”
侍婢虽然明白吴三桂断不会来,但是她忍着哽咽答应了“遵旨”二字。朱由检又嘱咐说:
“朕命王承恩传谕诸皇亲勋臣们在朝阳门会商应变之策,如今该会商毕了。王承恩如回宫来,立刻奏朕知道。还有,朕命吴祥带人去城上捉拿杜勋,一旦吴祥回来,你也立刻启奏!”
“皇爷,既然刚才不杀杜勋,已经放他出城,为甚又要将他捉拿回来?皇上万乘之尊,何必为杜勋这样的无耻小人生气?”
朱由检恨恨地说:“哼,朕一日乾纲不坠,国有典刑,祖宗也有家法!”
侍婢不敢再说话,低下头去,轻手轻脚地退到外间,坐在椅子上守候着皇上动静地不许有人在近处说话惊驾。过了片刻,听见御榻上没有声音,料想皇上实在困倦,已经人睡,她在肚里叹息一声,揩去了眼角的泪水。
朱由检一人睡就被噩梦缠绕,后来他梦见自己是跪在奉先殿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伤心痛哭。太祖爷“显圣”了。宫中藏有太祖高皇帝的两种画像:一种是脸孔胖胖的,神态和平而有福泽;另一种是一个丑像,脸孔较长,下巴突出,是个猪像,同一般人很不一样。朱由检自幼听说那一轴类似猪脸的画像是按照洪武本人画的。现在向他“显圣”的就是这位长着一副猪脸的、神态威严的老年皇帝。他十分害怕,浑身打颤,伏地叩头,哭着说:
“孙儿不肖,无福无德,不足以承继江山。流贼眼看就要破城,宗社不保,国亡族灭。孙儿无面目见太祖皇爷在天之灵,已决定身殉社稷,以谢祖宗,以谢天下。”
洪武爷高坐在皇帝宝座上,长叹一声,呼唤着他的名字说道:“由检,你以身殉国有什么用?你应该逃出去,逃出去恢复你的祖宗江山。你还年轻,不应该白白地死在宫中!”
朱由检哭着问道:“请太祖皇爷明示,不肖孙儿如何能逃出北京?”
洪武爷沉吟说:“你总得想办法逃出北京,逃不走再自尽殉国。”
“如何逃得出去?”
朱由检俯地片刻,高皇帝没有回答。他大胆地抬起头来,但见高高的宝座上烟雾氤氲,“显圣”的容貌渐渐模糊,最后只剩下灰色的、不住浮动的一团烟雾,从烟雾中传出来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