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第2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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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经是九月初八午后,从瞒天过海的悄悄返回泗州到眼下不过是一个上午加一个中午时间,但李大人却像是过了十几天似的。
其他该做的杂事都做完了,终于到了最考验决心和意志的时刻。李佑深深吸口气,将手里文书交与随身河工,吩咐道:“抄写数份,快马张贴于泗州各处城门,另送州衙一份,命州衙胥役敲锣宣示。”
河工神色凝重的应声而去。
半个时辰后,这份堪称简短的告示就出现了泗州城门处。“现查得,泗州正堂王某指使马姓奸徒趁夜黑时分掘祖陵大堤,致今日清晨溃堤,洪水漫至祖陵墙下内堤,祖陵危在旦夕之间。为保龙脉无虞,将于初十午时决泗州城西大堤行洪,内外百姓可暂避至盱眙,待洪水消退再回归本乡。”
本来是没有最后一句的,但是海公公看过后,提笔加上了“待洪水消退后再回归本乡”这句。
朝廷钦差李大人下令要决堤泄洪了!整个泗州城顿时热闹起来了,是的,仅仅是热闹,而不是恐慌。
这完全出乎李佑预料,他本以为要引发一片大混乱,就像上辈子灾难片里看到的逃难镜头一样。
而且他还准备了洋洋洒洒数千字的发言稿,收买了俞家村几十个壮丁护身,并想着若是遭到本地人聚众抗议时如何化解。另外策划了逃生路线,如果被围攻就跑到河对面祖陵那边去。
孰料泗州百姓面对洪灾忙而不乱,也没功夫来找李大人这个罪魁祸首抗议,他的准备工作全白费了。
这些百姓只是低头抓紧时间收拾家当,背着锅碗米袋细软箱笼孩子,有车的上车有船的上船,没车没船的走路,一家一族的成群结伙向东而去。
幸亏盱眙高地距离泗州城不过十里,逃命也不用太累,不然两天就想疏散百姓很困难。
对于李郎君的疑惑,同样背着包裹随时准备跑路的俞娘子解释道:“一百多年来,我们泗州都是这样过的,为躲避洪水逃难习以为常了。”
难怪海公公要在告示末尾添上那一句,就是为了顺着民情安抚民心。
点过数后,其实久在江南的李佑很难想象,堂堂一个州城,城中加上附近厢里,百姓才不过数千户,三万口不到。这就是百年来淮河与洪泽湖对泗州的创伤。
不过也好,人数少点麻烦也少,两三万人附近各县还接济的起。真要到了军民数十万规模,救济不了时那就麻烦大了。每到这个时候,揭竿而起就是一种很常见的手段。
“我们俞家村也要走了,你得当心。”俞娘子拍拍包裹道。
“嗯。”李佑点头道。
俞娘子又道:“你留在泗州千万小心,等水退了,奴家再回来寻你。”
水退了……这次洪水很可能不会再退了。李佑摆手道:“别回来找我了,你直接带着族人去高邮,我给包知州写信,托他安置你们。”
“可叔父肯定要先回来看几眼。”
“他想回来也回不来了!”李佑意味深长的说。
俞娘子十分不满道:“奴家叔父又不曾得罪你,你怎的诅咒他要没了?”
“走罢走罢!”李佑催促道:“别说你叔父,连你想回来也回不来了。”
现在泗州百姓之所以麻木,那是以为这次和过去一样,水来了逃跑,水退了就回家。不知今年汛期过后,泗州百姓发现湖水依然荡漾,家园彻底消失在湖底,只有尚未倒塌的城墙能从水面露出个头时,会产生什么感想……
想到此李佑就头疼,汛期快结束时就赶紧提前抽身走人,善后的事情谁爱来就来,反正他打死也不来了。
只怕那时他到泗州就是拉仇恨的,有命去没命回。朝廷诸公只要稍微有脑子,也不会派他李佑再临泗州。
当年万历朝的治水名臣河漕总督潘季驯,治理黄淮时筑高家堰蓄水,人为的造出了不断扩张的洪泽湖,把泗州地面变成了洪水之乡,足足被泗州百姓骂了一百多年。
但今年汛期过后,潘大总督的在天之灵估计要解脱了,一个叫李佑的后辈将取代他老人家在泗州人民心目中的江湖地位了。下一个百年,是年轻人接班挨骂的时代。
做人难,做官更难,做事最难,李佑夜半无人时唏嘘道。其实他也是救人哪,怎奈无名英雄的含义就是无人知晓。
九月初十,是预定的决堤之日。但李佑发现,他在泗州找不到人手来做这件事了……百姓都逃光了,就是没有逃走的,也都不愿意去扒泗州大堤。
不过无所谓,泗州城没有人手,可以去对面找。早有腹案的李佑渡过水面,去了祖陵所在的西岸。
这边虽然也是泗州境内,但是百姓与泗州百姓有点不同,是所谓的陵户。当年太祖在这里修了祖陵后,将周边百姓全部赐姓为朱,划为陵户世代守陵。
泗州城的百姓不愿主动决泗州大堤泄洪,但是西岸这边的陵户在面临大洪灾时,对于拿东岸泗州城方向泄洪则是很积极的……人性啊,永远是如此可爱。
李大人在海公公协助下,挑选了几百个踊跃劳力,打发到东岸去了。大堤基本结构是外筑条石,内填夯土。所要干的,无非就是撬起条石,捣弄夯土。
因为祖陵大堤某段溃堤,导致祖陵周围全都是水,只是被内堤拦在了祖陵外,根据地势有深有浅而已。
被重重城墙围护的祖陵似乎变成了水上孤岛。李佑与海公公站在祖陵内堤上,瞧着洪水不断涌上,几乎差一尺就要漫到堤顶了。
海公公指着水道:“今年水太大,至少不次于五年前,今日再不动手决泗州大堤,明日就危险了。”
李佑也心有余悸的说道:“决了泗州大堤后,祖陵到盱眙之间泗州城一带便成了水道。有了这十里水道,洪水便能通畅许多,水面必然下降,暂时可以安枕无忧。”
至少在此时,两人的共同敌人是洪水,海公公忧虑道:“现在只要泄了洪还可以支持,但当前汛期才是个开始,便已有五年前的势头。唯恐此后淮水上游多秋雨,下游黄河反灌,到那时候……”
李佑十分惊讶,这个太监居然看起来很内行的样子,“海公公也懂河务吗?”
“自八年前到任以来,近几十年的水文志我都翻阅过。”海公公傲然道。
正要继续谈时,突然从远处传来暴洪的轰鸣声,而且持续不断的。李佑当即意识到,对岸决口了,泗州城要完了。
他又登上没有被水淹没的西岸外堤,朝对岸看去果然已经成了汪洋一片,已经分不清哪里是田地哪里是村落了。
海公公不知从何处找来千里镜,从中又看到,就这短短片刻功夫,泗州城墙已经被水淹没了一半。
李大人再次摇头叹息,看来在这个汛期,千年古城泗州的城池真保不住了。听说往年发洪水大堤决口时,水位最多也就淹到这个高度,今年这才开始就这样了。
不过令李佑略感轻松的是,随着东岸泄洪,祖陵内堤的水位渐渐下降,幅度很大,比尚未泄洪时低了几尺。只要祖陵安全,一切都好说,乌纱帽和帽子里的脑袋都是稳当的。
第359章 人算和天算
右副都御使、总理漕运、兼提督军务巡抚凤阳等处、兼管河道杨负杨中丞近日坐镇淮安府焦头烂额,常常为了汛情一夜三惊。这里黄、淮、运交汇,是天下水情最复杂也是最脆弱的地区。
黄河爱决口乱窜、淮湖水要下泄入海、运河是必保的国家生命线,哪个也不是好相与的,交错纠缠在淮安府,局面更是错综复杂。还有,两淮地区产盐占据天下之半,下游盐场一旦被泛滥的洪水冲了,整个盐业盐课都要遭受重创。
所以一到发大洪水的年头,淮安府的紧张程度可想而知。特别是今年黄河洪水堪为近二三十年来最大,到目前没有决口已经被老河工称为奇迹了,但仍然存在决口的可能性。而且从历史经验来看,黄河决口的可能性无论时间还是地点或者是概率都挺随机的,这种折磨委实让人心惊肉跳。
对此杨巡抚只能哀叹自己运气太差,偏偏在自己任上遇到大洪水,他注定整个汛期都睡不好觉了。
就在这个情况下,九月初九这日杨巡抚接到了李佑从泗州发来的禀文——泗州知州王某指使刁民扒了祖陵大堤,现今洪水逼近内堤,祖陵已经四面环水岌岌可危。同时此事还有守陵太监作证。
起初杨巡抚还以为自己睡眠不足老眼昏花看错了,他活了五十多岁,在官场混了二十大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谁胆敢故意去扒皇家陵寝防洪大堤的……
等看明白了后,杨巡抚差点气昏了,为何在他任上什么妖魔鬼怪都出来了?连地方官主动扒祖陵大堤的事情都能发生,流年如此不利啊!
他本想今年南边问题不大,重点看好黄河即可,谁晓得又出了这么一起诡异的事情。一旦祖陵有失,他这巡抚也就做到头了!
九月十日夜间,心急万分已经失眠的杨巡抚又收到了六百里加急禀文——为保住祖陵,征得守陵太监意见后,负责洪泽湖南部的李佑已经下令决泗州大堤泄洪,泗州城已经彻底淹在洪水里了。但祖陵周边水位降低,形势好转。
看到这个,杨巡抚松了口气,只要祖陵无恙,就没有问题。同时感到,这李佑年纪轻轻,却是很有魄力,竟敢断然决堤水淹泗州。
关于祖陵的事,杨大人贵为巡抚也做不了主,只能六百里加急报往京师,请朝廷处置。
却说李大人坚守在抗洪第一线,婉拒了海公公住进祖陵屋舍的邀请,带领亲兵随便在祖陵外面找了家民房暂住。这里距离内堤很近,随时可以察看水情。再说,他也不放心住进海公公的地盘,安全第一。
九月十一日,泗州大堤决口的第二天,李佑和海公公继续看水。
海公公指着祖陵外堤溃堤处道:“如今东岸泗州泄洪,又因地势较低,所以当前水势都倾向东边,西岸这边外堤溃口水流减缓,可以考虑抓紧时机重新封堵上了。免得让内堤直接面临洪水,一有险情退无可退。”
其实海公公作为守陵太监,负责的是祖陵围墙之内,外面防洪等事情都是属于地方的,海公公责任不大,出不出面都行,现在也不是太监嚣张跋扈欺压地方的年代了。不过提提建议倒在情理之中,但具体都得靠李佑这类地方官去实施。
此时封堵溃口是很合理的建议,现在此处水流缓慢确实也是个好机会。但李佑却注视溃口,举棋不定。海公公便又问道:“李大人有何疑难?石料有备用的,不必担忧。”
李佑瞥了海公公一眼,意有所指道:“现今祖陵遇险,全因那姓王的掘祖陵外堤酿成祸事,与我等无关也,再遇险情,还是一样,依旧是那姓王的责任。如果本官封堵上了溃堤,弥补那姓王的罪过,平安无事还好,若祖陵又因外堤遇险情时,责任岂不反而转移到本官身上?海公公此言,很有可能将本官架于火上烤。”
海公公听到这奇谈怪论,初想貌似是歪理邪说,但细想却又非常合理,李大人心里的弯弯绕绕真是……
没等他反应过来,又听见李佑说:“但是如果有人上奏说本官玩忽职守,放纵溃堤不堵,也是大大不妙。两相权衡,还是封堵罢!”
海公公不知为何,脱口而出:“本监不会作背后小人。”
李佑哈哈一笑,“海守陵多虑了,本官没有说你的不是。”
几个回合下来,海公公在无形交锋中败了阵,彻底服气。只得诚心诚意道:“今年黄河水大,几乎必然乎倒灌洪泽,抬高水位,封堵外堤也算是有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