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声-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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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是何时停止的?我不知道。只知道当我醒来时,已经满屋明亮,浣云的一只腿压在我的身上,怀中抱著个枕头睡得正香。我轻轻的移开了她的腿,翻身下床,走到窗子旁边,推开了那两扇木窗。立即,明亮的阳光闪了我的眼睛,一山苍翠,在阳光下炫耀出各式各样的绿。经过一夜雨的洗涤,山谷中绿得分外清亮,所有的树叶小草都反射著绿光。我闭上眼睛,深呼吸了一下,吸进了满胸腔的阳光,满胸腔的绿。
浣云在床上翻身、转动、打哈欠。接著,像弹簧般跳了起来。“怎么?润秋?天亮了?”
“岂止亮了?”我说:“太阳都好高好高了!”
她跑到窗口来,大大的喘了口气。
“好美好美!”她叫。又转头望著我,问:“昨天夜里怎么了?一夜吵吵闹闹的全是声音。”
“雨。”我说:“你睡得真死,那么大的雨都不知道。”
“雨?”她挑挑眉,“山谷里找不出雨的痕迹嘛!”整整衣服,她说:“我们该出去了吧?别让主人笑话我们的迟起。今天还要赶去和小朱他们会合呢,他们一定以为我们失踪了。”潮声38/50
拉开房门,我们走到外间屋里,一室静悄悄的阳光,窗子大开著。我们的女主人清清爽爽的坐在椅子里,头发梳过了,整齐的垂在脑后。肩上披著件毛衣,下半身盖著床毛毯,那只名叫威利的狗,像个守护神般躺在她的脚前,疑惑的望著我们。桌上,放著好几杯乳汁,还有一锅食物。杯子下压著一张纸条。整个屋子内,没有男主人的踪迹。
我走到桌子前面,拿起那张纸条,上面写著几行龙飞凤舞的字:“你们今天走不成了,木桥已被激流冲毁,只有等
水退后涉水过去。杯中是羊乳,锅里是红薯,山中早餐,
只得草草如此。餐后请任意在山中走走,或陪伴我妻。我
去打猎,中午即返。
老王于清晨”
我抬起头来,看著浣云。
“什么事?”她问。“我们陷在这山谷里了,”我说,把纸条递给她。“桥被水冲毁了。”我走到厨房门口,奇怪著我们那两位男伴在何处?推开厨房的门,我看到屋子的一隅,堆满了稻草,而我们那两位英雄,正七零八落的深陷在稻草堆里,兀自酣睡未醒。
“嗨!这两条懒虫!”浣云也跑到厨房门口来,用手叉著腰喊:“居然还在睡哩!叫醒他们,大家商量商量怎么办?”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说:“现在只有等待——这真是一次奇异的旅行!”五
早餐之后,我们四个人到溪边去凭吊了一下冲毁的小木桥。一夜豪雨,使一条窄窄的小溪突然变成了浊流奔泻的大河,那条脆弱的小桥,支柱已经折断,木板只有小部分还挂在桥上,大部分已随波而去。看到这样的水势,绝不敢相信这就是昨夜那条浅浅的小清流。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都知道今天想离开这儿,是绝不可能了。浣云瞪了绍圣一眼,说:
“好吧,都是你带路,带成了这种局面!”
“别怪我!”绍圣说:“假若不是你逞能要走捷径,又何至于如此?”“总算还好,”我笑著说:“昨夜没有露宿野外,否则,不被淋成落汤鸡才怪呢!”“如果露宿哦,”宗淇说:“恐怕我们的命运也不会比这个小桥好到那儿去。”从桥边折回小屋,面对著那个不言不语不动的女主人,大家都有些百无聊赖。宗淇和绍圣看到了屋角的钓鱼竿,立即动了钓鱼的念头,拿著鱼竿,他们到水边去了。我巡视了一下小屋四周,羊群已经放到山里去了,只有几只母鸡在屋前屋后徘徊。看情形,我们的主人一定完全过著农牧的生活。隐居在这深山里,我奇怪,他会不会也有寂寞的时候?
在那个瘫痪的病人身边,我试著去触摸她,试著和她说话,但她一无所知,她只是一个还呼吸著的“人体”。我想起宗淇说的“活尸”两个字,心中无限悲凉,这样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连自己“活著”,都无法体会,那不是等于已经死亡了吗?走到我们昨夜的卧房里,浣云正无聊的躺在床上,瞪视著屋顶。我在桌前的椅子里坐下。顺手拉开了桌子的抽屉,完全出于无聊,我随便的翻了翻。
抽屉中有许多本书,纪德的《窄门》、屠格涅夫的《猎人日记》、拉马丁的《葛莱齐拉》……我深思的用手托住下巴,我们的主人,应该有很丰富的精神生活呀!忽然,我的视线被一个装订得很精致的小册子所吸引住了,拿起了那本册子,我看到封面上有几个娟秀的字迹:潮声39/50
“雅泉杂记——民国四十五年”
推算下来,是七年前的东西了。我带著几分好奇,翻开了第一页,跃入眼帘的,是一阕荡气徊肠的词:
“彤云久绝飞琼宇,人在谁边?人在谁边?
今夜玉清眠不眠!香销被冷残灯灭,静数秋天,静数秋天,
又误心期到下弦。”
翻过了这一页,我不由自主的一页页的看了下去。这是一本类似日记的东西,但,并没有记载日期,只是零零碎碎的记了一些杂感。使我惊奇,而吸引我看下去的,是其中那份丰富的感情和浓重的哀怨。一时间,我忘记了记这本东西的人就是外间屋里那具“活尸”,也忘了我们正被困在一个深山的山谷中,而贪婪的捕捉著那些句子和片段:
“人,如果仅仅为活著而活著,岂不是一项悲哀?最近,
我一日比一日发现,我活著的目的已经没有了。步入了
中年之后的我,竟还有少女追求爱情的那种梦和憧憬,
可羞!但,把这份憧憬抛弃,我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
我还为什么而活著呢?”
“他一个星期没有回家了,不知道正流连何方?我发誓不
再对他的行踪关怀,男人,有他自己的世界,不像我必
须生活在幻想里。让他去我行我素吧,我不能再过等待、
期盼、渴望,而失望、绝望的日子!
多么长久的等待!从十八岁到今天!世界上还会有比我
更耐心的女人吗?等待她的爱人十几年之久!”
“拉马丁的诗里说:‘我渴望爱情如饥如渴!’在我这样的
年龄,还有这种渴望,真太滑稽了!但是,天啊,我有
生命到现在,还没有得到过一天爱情!假如有一天,我
能真正的得到爱情了,我死亦瞑目!
他回来了,酒气、嘻笑,满不在乎。捏捏我的下巴,他
调侃的问我又作了几首新诗?我为我自己不争气的眼泪
生气,他笑著喊:‘眼泪啊,诗啊,词啊……简直要命!’
皱紧眉头,叹口气,他把身子重重的掷在床上,立即呼
呼大睡,把一个寂寞的,充满泪的夜抛给我。”
“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已进入中年?别再眼泪汪汪作少
女姿态,好不好?’真的,我不再哭了!不再为他浪费
一滴眼泪!不再期望等待!那怕他十年八年不回来,我
决不再想他!决不!”
“我恨我自己不能不想他,我恨我自己不能不爱他!又是
多少天了?我独拥寒衾,在无眠的夜里编织我可悲的梦
——或者有一天,他会真正的来关怀我了,会有那么一
天吗?”“‘梦魂只在枕头边,几度思量不起!’人啊,你在何处?
任何一个女人都比我好吗?还是厌倦我的诗和眼泪?”
“昏昏沉沉的白天,昏昏沉沉的黑夜,我这样昏昏沉沉的
度过十几年了!梦魂颠倒,颠倒梦魂,神思恍惚,恍惚
神思……何年何月,我能从这可怕的感情中解脱?”
“他回来了。我收起了眼泪,满腹凄苦的欢欣,强整笑容,
他喜欢带笑的脸!捧上一碗他爱吃的莲子羹,刚尝了一
口,他说:‘太甜了,难以下咽,像你的人!’把莲子羹
整碗倒掉,我坐在厨房里,笑容消失,眼泪复来。——
噢,我恨他!”“我是那样恨他,那样恨他!但是,为什么不回来呢?我
将等待到何年何月?何年何月?难道我必须要永远陷在
这种煎熬之中吗?”“……”整本册子,记载都是类似的东西,我读到了一个闺中怨妇的凄凉史。从头看到底,我说不出来心中是何滋味。我能体会那份无可奈何的感情,而更恨那个薄幸的丈夫。坐在桌子旁边,我捧著册子,默默沉思。直到浣云走来惊动了我:
“你在看什么?”她问。
“一本杂记,关于我们的女主人。”我说,把手中的册子递给浣云。然后,我轻轻的走出来,搬了一张凳子,放在我们的女主人身边,我就坐在那儿望著她。她依旧静静的坐著,静静的瞪视著前方。“雅泉。”我喃喃的念她的名字,注视著那张苍白而安详的脸。“雅——泉。”我再重复了一句,用手轻轻的触摸著她的手背。她一无所知,一无所感。我叹息,低声的说:“无论如何,你总算解脱了。而世界上,还有很多解脱不了的人呢!”一刹那间,我不再觉得这条生命的可悲了,可悲的,或者是那个有知有觉的丈夫。浣云走到我身边来,也呆呆的望著面前的女人,然后,她低声的说:“你认为她笔下的那个‘他’是我们的男主人吗?”
“当然。”我说。“他不像个薄情的人,他看来那么温存而有耐心。说实话,我欣赏那个人,有个性,有涵养,又充满了人情味。”
“我也欣赏他。”我说,站起身来:“他在赎罪,为以前的疏忽而赎罪。可怜,她竟完全不能体会了。”
“可怜的不是她,”浣云说:“是她的丈夫。”
“不错,”我点点头,凝视著浣云。在这一瞬,我忽然觉得浣云变得成熟了。我蹙蹙眉,暗中奇怪她那飞扬浮躁的一团孩子气,是什么时候悄悄的脱离了她?拉住她的手,我说:“我们出去走走吧!阳光那么好!”
沿著小屋门口的山路,我们向后面耸立著的山野中走去,路边的山坡上,开著无数朵白色的小花,还偶尔点缀著一串粉红色的钟形花朵。我无意识的边走边摘,握了一大束叫不出名字来的野花,红的、白的、蓝的、紫的——还有些卷曲成钩状的羊齿植物。浣云走在我身边,不时帮我采下一枝红叶,或一片奇形怪状的小草,加进我的花束中来。我们都十分沉默,除了采摘花草,和浏览四周景致之外,谁也不开口说话。阳光和煦而闪亮,天空蓝得耀眼,山中树木参差,树梢上垂著云雾。我们走著走著,不知不觉的深入了山中,上了一段山坡,又穿过一片树林,山上由于隔夜的雨,仍然泥泞。我们在一块山石上坐了下来。我玩弄著手里的花草,浣云却没来由的叹了口气。“怎么了?你?”我问。
“我也不知道怎么,”她闷闷的说:“好像心胸里被什么乱糟糟的东西胀满了,说不出来的一股酸酸涩涩的味道。”
“因为我们的男女主人吗?”
“不止他们,还有——”她停住了。
“绍圣?”我问。“是的,可能是绍圣,”她拔了一把小草,张开手指,让小草从指缝中滑下去,“我们常常会对喜欢的人特别挑剔,是吗?”“可能,”我想起宗淇。“不止挑剔,而且苛求,不止苛求,还会彼此折磨。我们都是这样。”沉思了一会儿,我用牙齿咬住一根细草,又把它吐掉。“或者,我们折磨对方,是因为知道对方爱自己,人常常是这样幼稚的。”
浣云默然了,靠在身后的大树上,她深思的仰视著山头的云霭,和阳光透过云层的那几道霞光。我也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