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1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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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他过日常生活的样子,想知道,而一旦这种日常(带孩子)出现,他在她心中的分量陡地轻了,并感到和他的关系令她羞愧(她的优越感浮上来)。她听那孩子说“爸爸,我累了”,他抱起儿子叫声“宝贝”,“啵”地亲了一口。她掐掉电话,扑到镜子前——她想证实自己是否已经人老珠黄天生妾命。妻子、孩子、家庭、事业、情人——他的生命忙碌与充实,而她,只有他这个活物。她的生命绝大部分在荒废、流失、虚度。十八岁时,她对自己的面孔百看不厌:柳叶弯眉,细长眼润黑,鼻子小巧,鼻梁精致挺拔,脸上没有痣或斑点;现在二十九岁,根本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几乎只靠洗脸的时候瞄一眼自己——仅仅看是否洗干净了。
她有一种作为女人的悲哀。
旨邑想了一圈,又重新回到父子俩嬉戏的情景,不免颓然醒悟——该经历的,他都经历了——她还能给他什么?
当天晚上,她梦见牙齿松动,不可挽救,全部掉在嘴里。她吐出一堆黑牙,有着石头一样的光泽。
旨邑与几个男性朋友吃饭。他们在婚姻之外,都有自己的爱情纠葛,有相爱(或者游戏)的女人。约会时,会告诉妻子和谁谁谁在一起(通常说一个妻子最信任的人的名字,他早安排妥了),妻子们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因为他们基本上准点回家,手机从不关闭,言行从容,心怀坦荡,甚至可以当妻子的面接情人的电话,煞有介事地谈工作,或者人生问题。他们说结婚十年左右的婚姻,基本上干掉了性生活,当不做那事成为一种默契与习惯,他们都感到如释重负。
必需作为一个明白人结婚——旨邑告诫自己(她对婚姻绝无幻想),在她看来,婚姻那个笼子里的男人和女人坚韧不屈,堪称伟大——她渴望做伟大的女人,以伟大来抵抗虚无的生活。
她多喝了几杯,昏昏然回家。在餐馆时给水荆秋发短信,说她想他,想得不行了,她要去哈尔滨看他。他不让她跑动,说近期内争取来长沙。接着两人淫言浪语了一番。旨邑回到家再给他发,他没回音。她躺了一会,又起来吃了一个梨,等了一阵,还是没有回复。她受过安抚的心又躁动了。给他不回复假设了多种原因,最终被一个原因弄得妒火中烧——说不定他正和别的姑娘在一起。她立即拨打他的电话,提示关机的那个女中音把她朝妒火里又推了一步。她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每隔两分钟重拨一次。她气坏了。
大约一小时左右,水荆秋电话打过来了。旨邑不接。再打,仍不接。接着门铃响了,旨邑随手开门,见是水荆秋(他好孩子干了坏事似的神情得意),她大吃一惊。呆愣不动。
旨邑扑过去就把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不清是羞愧还是激动)。接下来她主动伺候水荆秋,弥补内心对他的怀疑亵渎。完毕,水荆秋又反攻一次。直到身体的腾腾热气散尽,云蒸霞蔚般的灿烂美景退隐,彼此精疲力竭,才有闲工夫说几句话。
“怎么突然来了?”
“到北京开研讨会,惦着你,就提前出来了。我说过,只要出来,就会想办法来看你。我像不像天兵天降?”
“找不着你我就会胡思乱想。根本管不住自己。你千万别让我找不着你。永远都不要。”
“放心,我在你身边。任何时候。你别瞎猜疑,惹自己不高兴。”
“反正光一个梅卡玛就够我醋的了。”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和她各有各的事。儿子跟她睡,我睡另一间房。”
“你可以去她的房,她也可以上你的床。”
“我用不着解释。等你结婚,到我这年龄就明白了。”
“我和谁结婚去?婚姻是性关系的一种,你这年龄的人,都自我阉割吗?”
“自然而然没那欲望了。直到被你挖掘。”
旨邑笑了(那证明他的欲望来自新鲜情感。她不高兴,反有隐忧。她的优势在于,她是新鲜的。梅卡玛雷轰不倒的优势在于,她是历史的。并且还有更重要的砝码——儿子),她情愿做梅卡玛。梅卡玛有感情的归宿。梅卡玛就是感情的归宿。她不知道,她和水荆秋的感情终将储放何处。她翻身而起,替他点着烟,自己先吸了一口,说:“我问一个问题,你保证诚实回答。”“你问,我保证。”“假如没有任何的现实阻力,你愿意娶我吗?”“我当然愿意。”“实话?”“确凿无疑。”
旨邑仿佛听到他求婚似的,一下子泪光闪闪,“亲爱的,很感激你这么回答。我会等你。直到你我白发苍苍。”
她也听见了自己的话,立刻就吓一大跳(太壮烈了,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脑袋软在他的胸前,好比惊吓击中了她的头部。
“旨邑,不行,你那样太苦,我也会更苦。”水荆秋摸着她的头发,仿佛描述头发的色质,接着对发质做出鉴定性的补充:“可是,我该怎么办?我不想让你受委屈,绝不会伤害你。”
“是不是把我嫁了,你才舒心?”旨邑觉得他像个买牛的,相中了一头牛,为了压价,故意说牛口齿欠佳,还不惜装出寒碜样。
“要你幸福。如果可能,我真的愿意牵你的手,送你走到红地毯那头。”他干脆说买不起这头牛了。
“我现在就很幸福。”卖牛的觉得满意。
“会好好珍爱你。”牛到手了(卖牛的心甘情愿,他没有一丝强迫,任何时候,后悔都怨不得他),他搂着她。捏着她突起的肩胛骨,分外怜惜。
“我对门那个四十五岁的老光棍,总是带不同的姑娘回家,前天还碰到他带个十七八岁的小女孩,我有暴殄天物的感觉。”旨邑说完警告水荆秋不许喜欢别的姑娘。
“那是男人中的人渣。旨邑,我绝对不嫖妓,也不会去喜欢别人,你要相信我。”水荆秋说道。
“老光棍是单身汉,姑娘又是心甘情愿,两情相悦,互不相欠,不造成伤害就好。”旨邑不太赞同水荆秋对老光棍的道德评价。他们仿佛因老光棍的事情保持沉默。门口传来年轻的嬉笑声,他们都意识到.是老光棍回家快活来了。
和我们期待的一样,水荆秋时时都在珍爱她。在水荆秋到来的这几天,旨邑和所有人断绝一切联系。别人当然猜到是这回事,但没想到她仍是和已婚男人。三年前,旨邑成功摧毁一个家庭,对方正准备和她结婚,她顿觉索然无味,很无情地结束了那段感情。她似乎要的不是婚姻。她进行的不是一次恋爱,而是击败另一个女人(潜藏的敌人)。旨邑曾有戏言,和未婚男人谈恋爱平淡无奇,充满和平年代的军人式的空虚无聊。和已婚男人则每天都有嚼头,每天都有战况,令她饱受折磨。
后来在一起吃饭时,旨邑发誓对已婚男人金盆洗手了(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并不是因为受到伤害,恰恰是厌倦了那种恋爱模式)。对此引起强烈共鸣的是原碧。原碧做到了,她果真三年不曾恋爱(她面无光泽的样子证明她也没过性生活,她很干净地过日子——尽管这种“干净”对她的身体与性情造成不良影响),她看上去平静得像一只西瓜,让人真想一刀切开它。
原碧三十岁了。这个年龄的女人,要谈一场恋爱(和未婚男人),就像树要躲避风一样难。原碧曾经是全市十大杰出教师之一,教数学很有一套(如果她EQ很高,也许早成功嫁人了——当然感情是复杂的,我们除了知道她读大学时候的一次生死恋情,和一次惨败的插足之外,其他一无所知)。学中文的去教数学,注定她命里暗含太多的阴差阳错。她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任何时候都流露职业的本性,娃娃脸总带着坚贞的表情。原碧有她的爱情观,与她传统与守旧的形象相符,因而就没什么惊奇的了。实际上原碧受她母亲的影响太大,她甚至是她母亲的翻版和延续。她母亲认为爱情就是守株待兔,要有一颗等待射中的靶心。爱情是羞涩的(女孩要矜持),哪怕是暗恋到望眼欲穿——总之是在既定的轨道上完成人生。
原碧每隔两个月剪一次发,她从不让头发长到脖颈以下。她严格执行这个标准,恰如她对恋爱对象的要求——绝对不能小于十岁,小于三十岁的,不容分说全“剪”了(话又说回来,小于三十岁的,压根儿没出现)。所以,我们总看见一个留着短发耳根在外的原碧,也总看见一个绝不和小于三十岁的人拍拖的原碧。我们习惯这个原碧,就好像原碧习惯她自己。只有旨邑每次见原碧,就要数落她,从她的穿着到她雷轰不动的条条框框,说她无异于设置诸多清规戒律的教徒。原碧不高兴,她对旨邑自信的神情很不满意。她和她是大学的同学,多年的朋友,在外人看来,她们似乎无话不谈,其实都保留着自己的秘密与最真实的内心。说穿了,原碧打心眼里嫉妒旨邑的模样与自由生活。
旨邑对原碧说:“从时间上来说,你母亲的年代距离你已是三十年了;从地理上来看,这里是长沙,不是你山东那个小县城。难道这个时间差距和地理变化就是你的价值——你想像你母亲一样活一遍?”原碧表示她爱她的母亲。原碧的话没有说服力——天底下谁人不爱自己的母亲呢。不过,旨邑说再多也没用(改变一个女人,有时候不是另一个女人所能做到的)——像原碧这样的女人,只有爱情才能将她改变。
旨邑有她自己的问题。和水荆秋的相聚,意味着面临告别。在高原死里诞生的那种无法解释的温暖一直留在她的心底(这使水荆秋得以与其他任何男人区别开来)。相聚的喜悦不免蒙上忧伤。而这种忧伤又不是自然出现的,是她先想到他的温暖,再想到他将离去,她必须忧伤以对。她做不到像原碧那样,在情欲很旺盛的年纪,把已婚男人“剪”了,把小于自己的男人“剪”了,剩下的,就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和无尽的孤独(尽管有了水荆秋,她仍然是孤独的,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孤独——自然,对付不同的孤独,需付出不同的代价)。
他们一块吃饭(他和她都很珍惜这种机会),他第一筷子菜定是先夹给她(暗示她是第一位的)。他爱吃肥肉,她爱吃瘦肉,他把肥的啃了,瘦的给她。他也会吃她剩下的饭菜。吃西瓜,他把最中间那块给她。走路时把她的手攥在他的手心里,生怕她飞走。有时停下几步,故意色迷迷地看她的背影。他恶补似的对她好。也迷恋她的身体,饥饿和疯狂。
介入的是一个完好而非破败的家庭,这是旨邑的困境。至于“完好”到什么程度,旨邑不知道。或许是与大多数婚姻家庭一样的“完好”,或许是因他们独特的历史而“完好”——总之在她之前没有分崩离析的境象(甚至可以说是牢不可破),在她之后也没有。水荆秋决不说一句有损他婚姻的话,他会给她谈道理:
“其实我已经没资格和你谈爱情。许多爱情原本是悲剧性的、无出路的。社会日常性把爱情吸引向下,使之变得无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会建制,同时也否定了作为生命张力和神魂颠倒的爱情的权利。社会日常性否定爱情的自由,认为爱情的自由是不道德的。爱情主题一开始就是非社会化的。社会化的是家庭。纯粹状态的爱欲是奴役,是爱者的奴役和被爱者的奴役。爱欲可能是无怜悯心的和残酷的,它制造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