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2007年1期-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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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力格欣喜地跳起来:妈妈病好了!妈妈,你让我知道了什么是幸福!
草原上的男人比任何人都热爱母亲。毕力格是远近闻名的孝子,懂得为父母考虑事情。所以,他征得父母同意后,亲自去托克大叔家求婚。
在草原上飘起漫天的雪花,广阔的地平面铺满皑皑白雪时,毕力格表哥终于举办了命运之神安排的婚礼。
许多年以后,我在省城观看过一次画展。那个炎热的天气,展览大厅里只有十几个参观者。他们在强烈的灯光下影影憧憧地走动,幽深的大厅里非常安静,因此我可以从容而仔细地观看每一幅画。没有多久,我便站在一幅油画前。
我看见了毕力格。
他正从镶着金黄木框的画面里朝我们这个世界微笑。很多年过去了,他却依然英姿勃发,时间无法腐蚀他,因为他是一位生命永恒的骑手。在他身后,是广阔无垠的草原,那些蓬勃繁茂的草,被古老而辉煌的阳光染成金黄色,在秋风中像少女柔韧的长发那样飘动。
我的目光挪移到右侧的另一幅油画上。我看着大舅一家。他们相依相偎,簇拥在一起,也朝着这个遥远的世界微笑。他们的身体从草地深处生长出来,变成古朴粗壮的参天大树,旺盛的枝叶犹如浓郁的乌云遮蔽住整个画面。在这棵家族的大树下,牛、羊和马群,还有白蘑菇一样的毡包,犹如无声的草原长调飘浮起来,缓慢地弥漫在一条条银色的河流上面。
我找到油画左上角的署名,没错,是雅兰。只有她才可以绘画出让我热泪盈眶的童话。
如火的八月
张惠雯
(本文字数:2944) 《收获》 2007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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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一年的八月异常炎热,蒸腾的热雾绕在山间,昼夜不散,像黏附在空中的厚尘。山上的草木晒得翻卷着叶子,石头在日光下闪闪发亮。
人们都躲在家里,在乌突突的砖墙深处掩藏着一张脸。天黑了很久以后,才有人走出来,坐在屋檐下等风。可村子被群山死死围住了,风被挡在不知道什么地方。热气钻进人的鼻子里,鼓胀在喉咙里,使人窒息。
这样的天气,春光依然出门。她穿着无袖的夏衫,把头发高高地绑起来。她从家里走出来不一会儿,上衣便湿透了,裹在身上。她像一条被绑起来的湿漉漉的鱼。头顶的阳光和大路的反光使她无法睁开眼,她眯缝着眼睛一路走到那个地方。焦脆的草在她脚下碎成粉末,火热的石头隔着凉鞋烫她的脚。她走进一个山洞,眼睛突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这时,有人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慢慢地,她又能看见了。她看见亮子光着上身,身上汗水发着微微的光。亮子带她往山洞深处走,他们踩在湿滑的石头上。到了一个地方,几线发丝一般细弱的阳光从上面的石头缝隙间飘下来。亮子递给她一个水壶。当她仰起头喝水时他把她的鞋脱了,把她的脚放进一盘清凉的水里。然后,他把她的上衣也脱了,她坐在那儿,感到身上渐渐凉快了。
春光几乎每一天都出门,和她从小就相识的亮子在山洞里约会。没有人管她,她的父亲早死了,母亲整天在地上扔一条凉席,像病人一样躺卧在上面。她只要春光做好三顿饭,管好地里的活儿,况且,她的盒子里锁的是春光挣来的钱。所以,她从不敢冒犯女儿。春光每次出门的时候,她就闭上眼睛装睡,害怕不小心冒出讨嫌的话。
春光做得了自己的主。这个夏天,她做主把自己给了亮子。亮子还不敢相信,他问她:“那两次,你真的都逃了?”
春光得意地说:“我这么聪明!这次你信了吧?”
“怎么逃的?”
春光把她哥教的那套小花样讲了。他们两个笑了起来。
亮子搂着春光,两个湿乎乎的身子粘在一起。她头发里散发出浓烈的汗味,亮子却觉得那气味让他快疯了。他不笑了,看着春光的眼睛,不停抓弄她的头发,把脸钻进她头发里。
“你不怕吗?”他问她。
“有点儿怕,”她想了想,说,“换了谁,都会怕。”
亮子搂住她说:“那以后别去了。”
“怎么啦?”
“我担心,要是给买家抓住了,会吃苦头的,那些老光棍最心狠。”
“我再干两次,我和我哥说过了,干够四次。”
“我不想让你去。”亮子松开春光,仰躺着,针尖一样的光点就在他头顶上晃动。
春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去年也说过这样的话。你还不信我?”
“总有一天会出事儿,不可能每次都这么顺。”
“再说,为什么还要跑,你都和我好了!”他问。
“我和你好,你攒够钱了吗?”春光笑话他。
“我没有钱,但你和我好了以后我会多挣钱。”亮子低声说。
“怎么多挣钱,修个破车能挣多少钱?”
“我也能出去打工呀!”亮子辩解道。
“我想再多挣点钱,到时候我们去县里做个小生意。”春光不听他说,自己幻想起来。
“不好,我不想让你靠这个赚钱。”
“靠哪个?”春光生气了。
“我不想让人家占你的便宜。”亮子也大声说。
“占什么便宜了,死脑筋。”
“我不信人家没有摸你。”
春光狠狠推了亮子一把,亮子又扑上来,把她卷在身子底下。她看见亮子的眼睛发红发亮。亮子生硬地说:“你是我的,我不让人家碰你。”春光抽出一只手,打了他一巴掌。
2
在镇上学修车的亮子到了该回去的时候没有回去。他知道春光又要出远门了,全村的人都知道。有人开玩笑说春光要第三次出嫁了。
春光的哥哥捎信回来,说他挂上了湘南那边一个买主,人家愿意出六千块,让妹妹赶快进城找他。春光得到信儿并没有马上动身,她母亲却躺不下了,在里屋外屋进进出出,装作给她准备行李,变着花样催她动身。
春光知道亮子没有走,她好几天不去山洞里找他了。她知道他就在她家附近,她经常听见他的脚步声和哨子声,但她不出去。她喜欢亮子,也知道他从小就喜欢她,可她不想让谁做她的主。
这一夜下雨了,闷热潮湿的雨。春光很早就躺下了,却一直睁着眼睛。她听见亮子飘飘忽忽的唿哨声,知道他又来了。下着雨,不知道他站在哪儿避雨。她想起第二次随哥哥出去跑婚骗钱,亮子在路上截住他们,和哥哥打了起来。后来,亮子被哥哥踢到路边水沟里了。春光跟哥哥走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看见亮子挣扎着从水沟爬上来,身上沾满湿泥,像一条受伤的狗。她恨他的固执,但恨他的时候,她总会想象他满身湿泥爬上岸,向她爬过来,眼睛里是哀求和怨恨。于是,她那像石头一样的心裂开了一条缝。她为亮子掉眼泪,也为自己的狠心掉泪。但是,天长日久的贫穷煎熬出了她的凶狠和野性,她很早就认定自己可以为了吃一顿饱饭去偷去抢。
唿哨声又响起来,声音尖利又有些颤抖。春光突然有些害怕,她感到这个亮子的心和自己一样硬。春光睡不着觉,她穿起衣服,来到正屋的檐子下。雨水“嘭嘭”打在房子上、树叶上。她看到夜是亮的,天空高处隐隐有一片白光,那是白色的雨水飘下来。她准备给亮子开门,但想了一会儿,她还是回去了。她又断断续续地听见唿哨声、鞋子踏水的啪嗒啪嗒声,她倾听着,不停猜测他在哪儿。后来,她听见脚步声就停在墙外,她警觉地坐起来,很快听到一声重物落地的闷响。
春光摸到院子里,赤脚踩在温乎乎的积水里。她感到脚底滑腻的泥,一股想和亮子纠缠的欲望在她身体里猛然闪过。亮子立在墙角那边,像一株长在黑暗中的植物。春光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他们像猫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进房里。亮子湿透了,春光脱掉他的衣服,把衣服上的水拧进一个搪瓷脸盆里。她又出去找一条干毛巾擦亮子的身体和头发。
“你从家来吗?怎么淋这么湿?”她故意说。
“我就在外面,”亮子声音嘶哑,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像个发烧的人,“你没有听见吗?不给我开门,还问这些话。”
“听见什么?”春光看着赤裸的亮子,他的皮肤在夜里发光发热。春光又感到那种欲望,她开始拨弄他潮湿的头发,往他身上靠。
亮子抓住她的手,说:“你真没有听见吗?我在外面来回走,还打哨子。”
“没有。”春光说,“我快睡着了,你跳进来的时候我才听见。”
亮子不说话了,他用力捏春光的手腕,她不叫也不挣脱。
“你别再骗我了,春光。”亮子松开手,他眼角闪出泪光。
春光不再辩解了,她搂住亮子的脖子。她咕哝着“没出息的,不害臊的,还哭?”一边把亮子的头往怀里拉。
“你妈呢?”亮子小声问她。
“管她呢,她睡啦。”
春光把亮子拉到她身上,感到在男人身体里流过的浊重的气息。在他的汗水底下呼吸,她感到畅快。
他们躺在小床上,听到老鼠在屋顶的某一处追逐啮咬,听见外面忽紧忽慢的雨声。
春光闭着眼,她感到燥热憋闷,屋子里还有一种陈旧霉烂的味道刺人的鼻子。她突然想起她在城里吃过的冰激凌。那是哥哥第一次带她出去骗亲,哥哥从那个四十多岁的瘸子手里接了三千块钱,还有一块表。夜里,她对男人下了迷药,然后翻院墙逃了。哥哥在说好的地方接她,他们坐上一辆包下的三轮车,当夜坐长途车回西川了。到城里的时候,哥哥带她去了一家冷饮店,她第一次看到那么好看的墙壁、桌子、杯子,还有雕花的天花板。他给她叫了一杯冰激凌,上面还放着切开的、鲜红的草莓。后来,她每一次进城都要吃一次冰激凌,不管是夏天还是冬天。她迷上了那一股甜腻的奶味,她想每一个吃过苦、挨过饿的穷孩子都不会忘了那个味儿,因为那就是“饱”的滋味儿。
“你不去了吧?”她突然听见亮子说道。她沉默不语。
“不去了,听我这一次。”亮子央求她,翻过身儿对着她。她看见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盯住她,等她说话。
她知道她不会答应他,可她说不出口。亮子让她觉得可怜,他总是不懂得替自己打算,天天围着她转。
“亮子。”她轻轻地喊了他一声。
“嗯?”
“你吃过冰激凌吗?”
“吃过。怎么啦?”亮子问。
“没什么,问一问。你喜欢吃吗?”
“说不上来,也没有很喜欢。”
过了一会儿,春光突然说:“亮子,你去找别的女人吧。”她的声音柔软,因为她的脸仍然伏在亮子的胸脯上。
“我不找别的女人。”
“我这么坏,你非找我不行吗?”
亮子不答话,春光昂起头,看见他的眼睫毛在黑暗中忽忽闪动。春光把手掌心轻轻对准眼睫毛悬在他眼睛上方。她笑起来,亮子的睫毛故意扑闪起来,刮得她手心好痒。
“你说呀,”她又问,“你没有和别的女人好过吗,你敢说你没有?”
“没有,”亮子又抓住她的手腕,“我只想要你,只要和你好,谁也不要。”
“骗人的。”春光想把手腕抽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