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无战事-第9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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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沧沉吟了片刻,答道:“可以。”
方孟敖打开了水龙头,洗手:“何校长,您看清楚了是警车吗?”
何其沧拿着话筒,并没有看他,当然不会回话。
方孟敖也并不尴尬,转问何孝钰:“木兰是不是说她被孟韦关在家里?”
何孝钰望了一眼父亲,只点了一下头。
方孟敖大步走了出去。
真正的大门,真正的大石头狮子,碘钨灯,探照灯,泛蓝的钢盔,泛蓝的卡宾枪!
国民党北平警备司令部是北平市真正最阔绰的衙门。前身曾经是袁世凯的总统府,后来又是段祺瑞执政府。抗战胜利,国民党接收北平成了十一战区长官司令部并北平警备司令部。十一战区撤销,北平行辕成立,李宗仁不愿与蒋介石嫡系的警备司令部合署办公,将行辕设在中南海。偌大的一座前执政府便让警备司令部独占了。
半夜了,军车、警车、摩托车还呜呜地开进去,开出来!
这间高有五米、大有一百平方米的办公室就是当年袁世凯御极、段祺瑞执政的地方。
陈继承的大办公桌靠墙对门摆着,面前是一大片长短沙发,沙发后面靠着墙是一圈靠背座椅。当然靠背最高的还是他办公桌前那把座椅。他喜欢坐在这里开会,把那些可以抓人杀人的人叫到这里来,居高临下听他们说谁该抓谁该杀,然后自己说去抓谁去杀谁,这时便会有一些袁世凯的感觉,或是段祺瑞的感觉。这很过瘾。
近一个月来陈继承坐在这里却一直焦躁,他的司令部西边就是和敬公主府,原来准备安排给国防部预备干部局稽查大队住,不料被方孟敖大队让给了东北学生,日夜喧闹,声声入耳,竟不能去弹压。忍了又忍,今天不能忍了。
下午,他在这里向蒋介石告了御状,报告了李副总统、傅总司令还有国防部调查组种种暧昧举动,圣意竟然也很暧昧,电话那边只偶尔发出浓重的奉化口音“嗯,嗯”。唯一让自己安慰的是,提到有共产党在煽动学潮时,才终于听到了那一声“娘希匹”!指示非常明确,共产党要抓!
行动是天黑后开始的。行辕的人不能叫,剿总的人不能叫,面前的沙发座椅就显得有些空空落落。因此陈继承的兴头便没有往日高,闭着眼坐在那把高椅子上,反复回味下午给总统打电话的情形。
桌上的电话铃声吸引了陈继承的眼睛,他从五部电话机中看出了是第二部电话在响,于是便有意不急着去接。
一直陪着他默坐的那些人便都望向了那部电话。
有资格坐在沙发上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徐铁英,北平警察局长兼警备司令部侦缉处长,还有一重身份是中统北平区的主任,哪一个身份他都必须参加。
另一个是生面孔,一身灰色夏布中山装,年纪在四十左右,白白净净,乍看给人一种错觉,像个拘谨的文员;可此人的身材太打眼了,坐在那里也比徐铁英高出半个头,瘦高如鹤,摆放在沙发扶手上的十指又细又长。此人便是国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站长王蒲忱。
靠墙座椅上坐着的五个人就低一个等级了。有两个熟面孔,一个是军统北平站那个执行组长,一个是国军第四兵团那个特务营长。其他三个想是同类的人。
那部电话一直响着,电话机贴着的纸上写着“北平行辕”四个字。
陈继承不是在冷那部电话,而是在冷北平行辕留守处。
被冷落的“北平行辕”旁边还赫然摆着另外四部电话。
第一部电话:“南京总统”。
第二部电话:“华北剿总”。
第三部电话:“兵团警局”。
第四部电话:“中统军统”。
“陈总司令,说不准是李副总统打来的。您还是接吧。”徐铁英都有些过意不去了,望着陈继承。
“李宗仁才不会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大不了是李宇清。”陈继承这才拿起了话筒。
所有的眼便都行动一致地望向了他脸边的话筒,主要是望向他的脸。
“李副官长吗?”果然被他猜中了,电话是李宇清打来的,“白天那么辛苦,晚上还不休息?”
李宇清在电话那边说什么旁人听不见。
陈继承的回话其实也犯不着这么大声:“助手?什么经济顾问助手?今天晚上是有行动啊……抓共产党也要一一跟行辕那边通气吗……在呀,北平警察局长,中统军统的同志都在……谁抓的,你可以自己过来问嘛。”
话筒就这样搁上了。
“那个燕京大学的梁经纶是什么国府经济顾问的助手?”陈继承目光望向了徐铁英和王蒲忱。
徐铁英也跟着将目光望向了王蒲忱。
“应该是吧。”王蒲忱说起话来也斯斯文文,“行动的时候我就说过,他是燕京大学副校长何其沧的助手,何其沧是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
“什么狗屁经济顾问!”陈继承带出粗话时也显出了他自己的资历,“国防部调查组可以做挡箭牌,现在又抬出一个什么经济顾问来做挡箭牌,那就干脆一个共产党都不要抓了。娘希匹的!”
徐铁英和王蒲忱对望了一眼。
谁都知道他是黄埔系的八大金刚之一,总统心腹的心腹。可一个江苏人学着总统的浙江口音骂人,而且捎带着总统的儿子,这也太套近乎了。
陈继承将他们的对望扫在了眼里,盯住王蒲忱,问话更严厉了:“那个什么梁经纶白天是谁在监视的?”
王蒲忱轻轻咳嗽了一阵子,回过头去望向军统那个执行组长:“你们向陈总司令汇报吧……”
陈继承的脸拉下来了:“我在问你。你个北平站长不汇报,现在要手下跟我汇报?”
王蒲忱站起来了,以示恭敬,可那张白净的脸更白得没有了表情:“不是我不愿意向长官汇报,是这些情况他们清楚,我不太清楚。”
陈继承看出了他话里有话:“把你刚才说的话说清楚。”
“说不清楚的。”王蒲忱又轻咳了两声,“马汉山马局长是我的前任,他很负责,我接任北平站长以后他仍然管着军统的事。北平的弟兄都是他的老班底,我毕竟是晚辈,不好跟他争的。”
这个时候还有这些婆婆妈妈的争执,陈继承更焦躁了,拍了一下桌子:“那个梁经纶就交给你们军统了,你亲自去审。徐局长。”
徐铁英也站起了。
陈继承:“你去跟马汉山打招呼,党国不是什么青帮,调离了就不要再插手军统的事。”
徐铁英:“是。马局长现在被国防部稽查大队扣在那里。如果他能够出来,我转达陈总司令的指示。”
陈继承这才恍然想起了马汉山已经被方孟敖大队扣住在查账:“连夜突审那个梁经纶。还有,那个燕大图书馆的什么严春明和其他几所大学有共党嫌疑的人都抓了没有?”
徐铁英这次不难为王蒲忱了,立刻答道:“十一点我们的人去的时候,那个严春明还没回图书馆,正在蹲守。其他大学抓了几个,不一定是共产党。”
陈继承:“是不是要靠审!立刻去审那个梁经纶,重点要审出配合方孟敖查账的那二十个学生里有没有共产党。只要有一个是共产党,你们也就可以去抓方孟敖!娘希匹的!”
第47章今天入党
何宅一楼客厅。
何孝钰的椅子紧靠在父亲的沙发旁,眼睛离父亲耳边的话筒那样近,眼神却离话筒那样远。两个牵肠挂肚的男人,一个被抓了,一个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眼前还必须守着这个又气又病的父亲。
夜这样深沉。
她隐约听见嘟嘟的声音传来,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一直响着。何孝钰蓦地回过了神,才发现是父亲耳边的话筒传来的忙音。
电话那边早就挂了,父亲却仍然紧握着话筒,仍然贴在耳边。
“爸爸?”何孝钰惊慌地握着父亲的手。
何其沧手中的话筒被女儿接了过去,眼中半是茫然,半是孤独,望向女儿。
“他们……让您受气了?”何孝钰一手将话筒搁回话机,另一只手将父亲的手握得更紧了。
“不是。”何其沧望着女儿的眼神那样深沉,“他们是在让中国受气。一群祸国的败类,让中国人受苦,还要丢中国的脸。”
何孝钰发现父亲说话时手在颤抖:“爸,梁先生到底被谁抓了?李副官长到底说什么了?”
何其沧:“堂堂中华民国的副总统,保不了一个大学教授,还叫我给司徒雷登打电话!”
何孝钰:“爸不愿意给司徒雷登叔叔打电话……”
“以后不要再称司徒雷登叔叔。”
何孝钰惊住了。她知道父亲跟司徒雷登的私交,也知道父亲对司徒雷登的敬重,这句话里面深含的沉痛还有她必须了解的原因,使她怔怔地望着父亲。
何其沧望女儿的目光也从来没有这样的复杂过:“过去在燕大的时候,你可以叫他叔叔,现在他是美国驻华大使,他代表美国。你爸是什么?中国的一个教书匠。什么国民政府的经济顾问,狗屁经济顾问……”
何孝钰更惊了,父亲可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粗话,而且能看得出他说这句话时头颈都在微微发颤,赶紧又握住了父亲的手:“爸……”
何其沧:“李宇清刚才在电话里转告我,这句话是陈继承说的!他骂得好,这样一个独裁腐败的政府要什么经济顾问呢?无非是看在我能够跟美国的驻华大使说上几句话,向他讨一点美援罢了……陈继承是什么东西?黄埔出来的一个小军阀而已,他为什么敢这样骂我?李宇清为什么又要把他骂我的话告诉我?这就是中华民国政府,一派抓我的助手,另一派叫我去向美国人告状……这个电话爸能打吗?”
何孝钰第一次听到父亲发出这样锥心的感慨,当然震撼,立刻说道:“那就别打,我们另外想办法救梁先生。”
何其沧望女儿的目光换成了另一种复杂:“我的学生我了解,经纶不可能是共产党,无非对当局不满言论激进了些。那个方孟敖不是也找他们去了吗?他是国防部派下来的,等他的消息吧。”
“没有用的。”何孝钰否定了父亲的期待,“我今天去了民调会抗议现场,他们今晚抓人跟共产党没有关系,纯粹是为了掩盖自己的贪腐罪行。方孟敖要不是国防部派来的,他们也会抓。”
听女儿这样说方孟敖,何其沧的目光转向了那袋面粉:“这袋面粉为什么没有退回去,还打开了?”
何孝钰一怔,立刻敏感到父亲话里的意思了,同样难受的心情,同样复杂的心思,她只能够避开,解释道:“家里可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了。”
“那也不能开这袋面粉!”
何孝钰:“爸,您不喜欢军方的人,可方孟敖是您看着长大的,抗战他也还是个英雄。”
何其沧的目光定在女儿的脸上,他似乎证实了自己的感觉,女儿喜欢上方孟敖了。这万万不行:“我是留美的,梁经纶也是留美的,你什么时候看见我们身上有美国人的做派了?你爸之所以认司徒雷登这个朋友,是因为他更像中国人。知道你爸最厌恶什么样的美国人吗?原来是那个战争狂人巴顿,现在是坐在日本不可一世的那个麦克阿瑟。当年败给日本人,后来充当征服者,现在又拼命扶日!拿着枪装救世主。你不觉得方孟敖在学他们吗?”
何孝钰的脸有些白了:“爸,方孟敖可是刚从军事法庭放出来的,是因为不愿意轰炸开封差点判了死刑的……他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装救世主?”
“救不了自己,现在去救梁经纶?”何其沧从来没有跟女儿有过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