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与罚(上)〔俄〕陀思妥耶夫斯基-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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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这是去哪儿呀?”他忽然想。“奇怪。 我出来是有个什么目的的,不是吗。 一看完信,我就出来了……我是要去瓦西利耶夫斯基岛,去找拉祖米欣,我要去哪儿,现在……
想起来了。 不过,有什么事吗?去找拉祖米欣的想法为什么恰恰是现在忽然闯进了我的脑子?这真奇怪。“
他对自己的行动感到诧异。 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同学。 奇怪的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在大学里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不与大家来往,不去找任何人,也不愿意让别人来找他。 不过不久大家也就不理睬他了。 他既不参与同学们的聚会,也不参加别人的议论,也不参加娱乐活动,什么也不参加。 他只是用功读书,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大家都为此尊敬他,可是并不为此喜欢他。 他很穷,有点儿目空一切,高傲自大,不爱交际;好像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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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同学觉得,他傲慢地把他们、把他们大家都看作小孩子,好像无论就文化程度、学识和信念来说,他都超过他们大家,他认为,他们的信念和兴趣都是低级的。不知为什么,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投意合,其实也说不上情投意合,而是比较和拉祖米欣接近,也较为坦率。 不过,和拉祖米欣的关系也不可能不是这样。 这是一个异常快活和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得近乎憨厚。 不过在这憨厚的外表内却暗藏着思想的深刻和自尊。 他最要好的同学都知道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 他很聪明,虽然有时当真有点儿单纯而轻信。 他的外貌很富有表情——身材高大,瘦瘦的,他总是把脸刮得不大干净,一头黑发。 偶尔他也胡闹,是个出名的大力士。 有一天晚上,和朋友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拳头打倒了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高的警察。 他酒量很大,可以喝个没完,但也能控制住一口不喝;有时他调皮起来甚至能达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但也能一本正经,毫不调皮。 拉祖米欣还有一个引人注意的特点,任何失败都永远也不会使他感到不安,也似乎不为任何恶劣的处境感到气馁。 他可以哪怕是住在房顶上,也能忍受别人无法忍受的饥寒。 他很穷,而且是靠自己维持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这样来挣点儿钱。 他有数不尽的财源,当然是凭工作赚的。 有一年,整整一冬他屋里根本没有生炉子,并且断言,这样甚至更为愉快,因为屋里越冷,睡得就更香甜。 目前他也不得不暂时中断学业,离开大学,但辍学不会太久,他正竭尽全力设法赚钱,好继续求学。 拉斯科利尼科夫已有将近四个月没去他那儿了,拉祖米欣甚至不知道他住在哪儿。有一次,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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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两个月以前,他们曾在街上不期而遇,但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并不搭理他,甚至走到马路对面去,以免让他看见。 拉祖米欣虽然看到了他,可是从一旁走了过去,也不愿意打搅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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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不久以前我还曾想通过祖米欣找点儿活干,请他或者让我去教书,或者随便给我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拉斯科利尼科夫想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用什么办法帮助我呢?即使他能给我找到教书的工作,即使他把自己最后的几个戈比也分给我一些,假如他手头有钱的话,那么我甚至可以买双靴子,把衣服弄得像样一些,好去教课……嗯……哼,但是以后呢?几个戈比,能派什么用场?难道现在我只是需要弄几个钱来用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真好笑……”
他怎么要去找拉祖米欣,现在这个问题把他搅得心神不宁,甚至比他原来所想象的还要让他心烦意乱;他焦急地在这一好像最平常的行动中寻找某种预兆不祥的含意。“怎么,莫非我想仅仅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的问题,让拉祖米欣为一切困难找到出路吗?”他惊讶地自问。他苦苦思索,还揉揉自己的前额,真是怪事,经过很久时间深思熟虑之后,不知怎的,仿佛无意之中,几乎是自然而然地,他突然有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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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去找拉祖米欣,”他忽然完全平静地说,仿佛已经作出最后决定,“我要去找拉祖米欣,这当然……但是——不是现在……我得去……要在那件事以后第二天再去,在那件事已经办完的,一切都走上新轨道的时候再去……”
他忽然清醒过来。“在那件事以后,”他霍地从长椅子上站起来,大声说,“但难道那件事有发生的可能吗?莫非真的会发生吗?”
他离开长椅子走了,几乎是跑着离开的;他想回转去,回家去,但他忽然十分厌恶回家去:这一切正是在那间,在那半间小屋里,在这个可怕的大橱里酝酿成熟的,酝酿成熟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步朝前走去。他那神经质的颤栗变成了热病发作的战栗;他甚至一阵阵地发冷;天这么热,他却觉得冷。由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仿佛想努力注视迎面遇到的一切,好像是竭力寻找什么能分散注意力的东西,但是他几乎做不到这一点,不断陷入沉思。 每当他浑身颤栗,又抬起头来,环顾四周的时候,立刻就忘记了刚刚在想着什么,甚至忘记了他刚刚走过的路。 就这样,他把瓦西利耶夫斯基岛逛了个遍,到了小涅瓦河边,过了桥,转弯往群岛走去。 起初,绿荫和凉爽的空气使他疲倦的双眼,他那双看惯城市里的灰尘、石灰、相互挤压的高大房屋的眼睛,倦意顿失,感到十分舒适。 这儿既让人没有闷热,也没有刺鼻的恶臭,也没有小酒巴。 但不久这些新鲜、愉快的感觉又变成了痛苦和惹人发怒的感觉。有时他在掩映在绿荫丛中的别墅前站住,朝篱笆里面张望,远远看到,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盛装的妇女,几个孩子正在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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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里奔跑。 但特别吸引他注意的是那些鲜花;他看花总是看得最久。 他也曾遇到过一些四轮马车,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目送着他们,在他们从视野中消失之前,就把他们给忘了。 有一次他停下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好像还有三十个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给了娜斯塔西娅,那是她为那封信代付的钱……——这么说,昨天放在马尔梅拉多夫家里四十七戈比,要不是五十戈比,”他想,不知为什么这样算计着,但是不一会儿,甚至又忘了,他把钱从口袋里掏出来是为了什么。 路过一家像是小饭馆的饮食店时,他想起了钱,同时想吃点什么。 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一个不知是什么馅的馅饼。 又到了路上,他才把馅饼吃完。 他很久没喝伏特加了,尽管现在他只喝了一杯,但酒劲立刻就冲上来了。 他的腿忽然沉重起来,他有睡觉的强烈欲望。 他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但是已经走到了彼特罗夫斯基岛,他却感到疲惫不堪,于是停住了,离开道路,走进灌木丛,睡到草地上,立刻进入梦乡。一个处于病态中的人作梦,梦境往往异常清晰、鲜明,并且像极了真事。 有时有非常可怕的情景出现,但同时梦境和梦的全过程却是那么真实可信,并且有一些那样巧妙、出人意料、但是与整个梦境又极其艺术地协调一致的细节,就连作梦者本人醒着的时候也想不出这样的情节,哪怕他有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样的才华。 这样的梦,这种病态的梦,总是让人长时间不能忘却,并且对那个病态的、已经十分紧张兴奋的人体产生强烈的印象。拉斯科利尼科夫作了个可怕的梦。 他在梦里看见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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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童年,还是在他们那个小城中。 他只有六、七岁,在一个节日的傍晚,他和他的父亲一起在城外散步。天阴沉沉的,是闷热的一天,那地方和他记忆里保存的印象一模一样:他记忆中的印象甚至还没现在他在梦中看到的景象清晰。 小城宛如置于掌中,四周十分空旷,连一棵柳树也没有;遥远的远方,天边黑压压的,有一片小树林。 离城边最后一片菜园几步远的地方有一家酒巴,一家大酒巴,每当他和父亲出城散步,路过这家酒巴的时候,它总是会使他产生极不愉快的印象,甚至让他感到害怕。 那里总是有那么一大群人,狂呼大叫,哈哈大笑,高声谩骂,声音嘶哑地唱歌,根本唱不成调,还经常有打架的事发生;常常有一些醉鬼和面貌很可怕的人在酒巴周围闲逛……一碰到他们,他就紧紧偎依在父亲身上,浑身发抖。 有条路挨着酒馆,一条乡村土路,总是尘土飞扬,而且路上的尘土总是那么黑。 土路曲折蜿蜒,在三百步开外的地方,从右边绕过城市的墓地。 墓地中间有一座绿色圆顶的石头教堂,每年有一两次,他要跟父母一起去教堂作弥撒,追荐已去世很久、他从未谋面的祖母。 去作弥撒时,他们总是带着一盘蜜饭,饭用一个白盘子盛着,再包上餐巾,蜜饭像糖一样甜,是用大米做的,还把葡萄干放在饭上,做成个十字架的形状。他喜欢这座教堂和教堂中那些古老的圣像,圣像大部分都没有金属衣饰,他也很喜欢那个脑袋颤颤巍巍的老神甫。 祖母的坟上盖着石板,祖母坟旁还有座小坟,那里面是他的小弟弟,小弟弟生下来六个月就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他,记不得了:可是大家都对他讲,他有个小弟弟,每次他来墓地,都要按照宗教仪式,恭恭敬敬地对着那座小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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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十字,向它鞠躬行礼,还要吻吻它。 他梦见:他和父亲沿那条路走去墓地,从那家酒巴旁边经过;他拉着父亲的手,恐惧地回头望望酒巴。 一个特殊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这一次这儿像是在举办游园会,里面是一群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城市妇女,乡下女人,她们的丈夫,还有形形色色偶然聚集在这里的人。 大家都喝醉了,大家都在唱歌,酒巴的台阶旁停着一辆大车,不过是那辆车很奇怪。 这是一辆通常套着拉车的高头大马的大车,这种大车通经是用来运送货物和酒桶的。他总是很喜欢看这些拉车的高头大马,它们的鬃毛很长,腿很粗,迈着匀称的步子,走起来不慌不忙,拉着堆积如山的货物,它们却一点儿也不吃力,好像拉着车反倒比不拉车还轻松。 可是现在,真是怪事,这么大的一辆大车上套着的却是一匹庄稼人养的、又瘦又小、黄毛黑鬃的驽马,他经常看到,像这样的马有时拚命用力拉着满载木柴或干草的的大车,尤其是当大车陷进泥泞或车辙里的时候,庄稼人总是用鞭子狠狠地抽它,打得那么痛,有时鞭子劈头盖脸地打下来,甚至还打到它的眼睛上,他那么同情、那么怜悯地看着这可怕的景象,几乎要哭出来了,这时妈妈总是拉着他离开小窗子。 但是忽然人声嘈杂,吵吵嚷嚷:从酒巴里出来一些喝得酩酊大醉、身材高大的庄稼汉,他们穿着红色和蓝色的衬衫,披着厚呢上衣,大声叫着,唱着歌,还弹着三弦琴。“坐上去,大家都坐上去!”有一个人叫喊着,他还年轻,脖子那么粗,一张红通通的胖脸,红得像胡萝卜,“我把你们大家送回去,上车吧!”但是立刻爆发了一阵哄笑和惊叫声:“像这样一匹不中用的马会拉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