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7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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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大鹰、戴良才等人领着呼了一阵又一阵口号,周汉臣都面无表情地站在主席台旁一动不动。戴良才从桌上端起了两三尺高的反革命流氓分子帽子,周汉臣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戴良才就站在那里不敢往前走了。造反团已经成立了纠察队,大概是赵大鹰挥了挥手,就有一二十个人拿着自制的长矛棍棒围了过来。周汉臣将摆在会场前当主席台的一张长桌搬起四腿横着侧立在自己身边,那意思是,你们谁敢过来?
结果,经过一阵对峙和骚乱,一群人向周汉臣扔开了石子土块。
有人说是戴良才带头扔的,马小峰、阎秀秀说是他,肖莎莎说可能是他,眉子说不知道,赵大鹰也说可能是戴良才,戴良才说不是。也有人说是赵大鹰下命令扔的,戴良才说是,赵大鹰说不是,肖莎莎说可能是,其他人记不清了。还有人说是戴良才捡起了石头,赵大鹰同时下了命令。总之,是朝周汉臣开起火来。
那一次扔的大多是土块,当然没有把周汉臣打死,但是却“把阶级敌人的威风打下去了”。至于这一说法出自谁口,调查组也十分关心。一种说法是阎秀秀,还有一种说法是肖莎莎,更多的人说是赵大鹰。大概可以确定的是,当土块特别是一些石灰块披头盖脑砸向周汉臣时,周汉臣紧闭双眼高举双拳发疯似地吼了一声:我再不管你们了!
据马小峰和眉子说,那吼声把全场都震撼了。当时一切都停止了几秒钟。
大概是赵大鹰或者是戴良才冲周汉臣说:谁要你管!周汉臣闭着眼满脸白灰泥土地站在那儿喘着气。
也就是从这一天起,郝芳觉得周汉臣被打倒了。
我看见戴良才要周汉臣戴高帽子,周汉臣不戴,就闹嚷起来。纠察队围了上去。周汉臣大概还是不服,那边乱了起来,人往前拥。后来,有人就捡起石头土块往周汉臣身上扔。
调查人问:谁最先扔的?
我记不清。前边围着周汉臣的都是纠察队,后面的人从地上捡石头土块往里扔。扔土块的人不是太多,也不少。人群很乱,因为周汉臣个儿高,所以我才能够在后面看见石头土块砸在他的脸上头上。戴良才、马小峰都扔得特别带劲。
调查人问:还有马小峰?
我看见他扔了。他跑到院子边上去捡土块,隔着人群就往里扔。会场全乱了,大多数同学站在那儿看。肖莎莎也捡起土块,隔着人群往里扔。
调查人问:除了肖莎莎,还有其他女生扔吗?
肖莎莎我是看见她扔了,歪着小白脸,咬着牙使劲。好像扔得也不太准,没砸着,就弯腰又捡土块往里扔。当时人挺乱的,看见周汉臣脸上白的黄的一塌糊涂。那样子就像个反革命流氓犯了。
调查人问:你以前没觉得他是流氓犯吗?
我在那以前一直是矛盾的。可是那天我觉得他是反革命流氓犯,被打倒了。后来,我看见戴良才从主席台桌子上拿起高帽子去给周汉臣戴。
调查人问:你没记错吗?
没记错。周汉臣被打得迷了双眼,什么都看不见,瞎子一样闭着眼站在那里。戴良才从后面走过去,举起高帽子往他头上戴。扔石头的扔土块的怕打到戴良才,就都停住了。戴良才把高帽子一下戴到周汉臣头上。周汉臣一手抓下帽子揉在手里,又一抡胳膊,连高帽子带戴良才都抡到一边去了。接着,大伙就又喊起口号来。
调查人问:那你听见周汉臣喊话没有?他有没有喊“我再不管你们了”?
好像喊了。
调查人显然疑惑了。他们调查到此,还未听说过戴良才从背后给周汉臣戴高帽子的细节。后来向戴良才本人和其他几个人核实,也都没有。莫非郝芳是幻觉?她不可能无中生有想出这样“合理”的场面。是戴良才说假话?是其他人忘却了?郝芳说她当时跟不上形势,虽然也跟着喊两声口号,但总是不理解为什么打倒周汉臣。
她竭力说服自己理解。
调查人发现,精神不正常的郝芳在解释自己当年的立场时,却解释得非常妥当。
调查谈话二十多年后,作者看到了往昔的郝芳现在的女作家何方在当年日记中对这一阶段生活的记录。这些日记大概并不能完全揭示调查组想搞清的事实,却让我们看到了当年这个有些变态的女孩如何在骚乱的校园里浮荡
这两天,学校里乱糟糟的。一天三顿饭,碗里吃的就是乱糟糟的。没什么米,全是采来的山萝卜、野果子和树根,吃得胃里乱糟糟的,有点烧心。
学校里的人更是乱糟糟的,看见他们跑来跑去。
阎秀秀像个管家的黑二嫂,一会儿跑到团部去嚷嚷什么,一会儿又挽着袖子跑到库房去吆喝人整理那些山萝卜、野果子、草根、树根,一会儿又冲进伙房冲胡大爷、董胖子嚷嚷。胳膊上别着一个红袖章,抡来抡去抖威风。
肖莎莎当了副团长,一天到晚仰着一张小白脸,不会低头走路了。满耳朵听见她叽叽喳喳地说话。赵大鹰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好像成了赵大鹰的参谋长,一会儿出个这主意,一会儿出个那主意。赵大鹰点点头,她便转身急匆匆地去张罗了。阿男这个贾宝玉现在只能望洋兴叹了。他的林妹妹肖莎莎现在是造反团头头了,他只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仰脖向上看了。
其实,忙的也就是那么几个人;大多数人都是跟着喊口号,然后拿着碗筷在学校里晃来晃去。学校里脏乎乎的,阎秀秀站在院子里一天吆喝好几次,大伙也都懒得拿扫帚打扫。不知道大陆什么时候来船,人心惶惶的,都怕饿不到那一天。没事了,大伙就躺在宿舍里说闲话。要不,就男男女女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周汉臣过去不让演红楼梦,现在,说不定到处都是红楼梦了。
眉子这几天和戴良才打得火热。跟着戴良才跑进跑出,就差勾肩搭背了。戴良才腿长,步子又快,眉子兔子一样跟在后面小跑。戴良才挥手说什么,她就一个劲儿点头,真成了戴良才的跟屁虫。他们可能走得太快,一张白纸片从戴良才身上掉下来。我捡起来一看,知道是戴良才准备给周汉臣的明信片,上面写着:你早已四面楚歌,陷入革命运动的汪洋大海之中。你负隅顽抗,绝没有好下场。往日的威风一去不复返,你必须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否则革命的铁拳痛打落水狗,绝不留情。沉船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何去何从,我们拭目以待。坚决砸烂反革命流氓分子周汉臣的狗头,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我知道他们还会回来寻找,看完了就扔在地上,躲到一边。看见两人个又低着头寻过来。戴良才一脸蛮横地埋怨眉子。眉子一边解释着,一边弯着腰像只小母狗一样嗅来嗅去。终于找到了。眉子将明信片递到戴良才手中。戴良才满意地点点头。眉子便得意忘形地跟在戴良才的屁股后面往那边去了。
他们全在革命的掩护下演开红楼梦了。以为别人都是瞎子,看不出来。
马小峰和阎秀秀这两天也并着肩风是风火是火地走来走去,胳膊上的红袖章抡得老高。阎秀秀说起话来指手划脚。马小峰比她矮半个头,对她差不多言听计从。真要是以后成了一家,这个小黑豹可要被黑二嫂管得不敢越雷池一步了。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
天快黑时,看见白雪公主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大概又想去周汉臣那里。赵大鹰把她在院子中央迎面挡住了,看见赵大鹰挥着手势训斥她。她低着头一动不动站在赵大鹰面前。肖莎莎站在二楼走廊上远远看着他们,还咬了嘴唇。我觉得真好笑,想起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成语。肖莎莎不知道,那天她在赵大鹰面前鲜花怒放一样拍手说笑时,她的贾宝玉阿男也在远处望着他们,也咬了嘴唇。都当螳螂,都当黄雀,我就是黄雀背后那个拿弹弓的人。
我站在最后面,看得比他们都清楚。
周汉臣从房间里走出来了,看了看站在门外执勤的几个纠察队学生,沉默地立了一会儿,又转身回屋了。他远远发现了我,那别有深意的目光让我害怕。
我现在绝不做保皇派。
晚上,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女生都冲出二楼的宿舍,趴在走廊栏杆上往下望。楼下的男生们也冲出来。赵大鹰、戴良才、马小峰几个人正在阎秀秀、肖莎莎的房间里开团部会议,也出来趴在走廊栏杆上望。赵大鹰指了指院子斜对面那排平房中周汉臣的房间说道:是那老家伙在喊。柴油发电机没油了,各宿舍都点着蜡,蜡光飘出来。那边周汉臣的房间黑洞洞的没有亮。
听见阎秀秀说了一句:要让敌人灭亡,就先让他疯狂。
作者知道,调查组曾对这次六人团部会议做过详细调查,特别问到“要让敌人灭亡,就先让他疯狂”这句话是谁说的。结果除赵大鹰本人以外,其余五人都说是赵大鹰说的。这显然与郝芳当年的日记矛盾。作者见到当年的郝芳现在的女作家何方时,还专门问及这句话。她说:我现在当然记不得了,当时的日记确实是那样记的。我做文字修改,不会对人名改动。
作者提了一个自觉有心理学深度的问题:当年一群学生一而再再而三地残酷迫害他们的老师,除了政治气氛,还有其他什么原因?当年的郝芳今日的何方笑了笑,平淡地回答:他们既然开始了,就不能停止。要不,他们就全错了。
调查人二十多年前第二次找郝芳调查之后,曾在记录本上留下了一个半页纸大的问号。
作者看当年的记录,郝芳曾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她独特的观察想必给调查组的调查增加了千头万绪。
江生看见肖莎莎随便喊了一句口号
调查组第二次找到江生时,他不那么慌张了。
他还是师范学院一个系的教研室主任,还那样矮小,又白又黄的方脸上还戴着一副高度近视镜,但是他显然调整了自己的心理,说话安静多了。第一次没有思想准备,慌窘中结 结巴巴讲了自己从小矮小口吃的自卑,这一次他显然要弥补一下自己的形象。目光还闪烁,说话却尽量有条理。这次给调查组倒水时,动作虽然还有些神经质,但是手没有抖得洒一桌子水。
调查人问:周汉臣被学生打成反革命流氓分子后,还帮助学生过河转移、修建宿舍、上山采掘,渡过一个个难关,他当时什么动机?是不是想感化学生?
江生回答:一个是确实对学生负责,像周汉臣这样的好老师就像好家长一样,子女再坏,总是为子女操心的。另一个也是希望感化学生吧,我想他可能有这个动机。他也会想生存、想手段。
调查人问:他为什么没有想过逃离荆山岛工读学校呢?
江生有些含糊其词:他说他吃饱喝足可以试一试泅渡过海,逃到大陆去。荆山岛离大陆十几公里,他说他有可能游过去,就是水太冷。
调查人问:他和谁说的,和你吗?
江生更含糊了,目光闪烁地回答:是。
调查人问:你在什么情况下听他这样说的?你后来告诉别人没有?
据调查人回忆,江生当时脸涨得通红,端起茶杯喝水,手又抖得厉害,茶杯磕着他牙齿发出嘚嘚响声。他有些结巴地说:没……没有。我没有告诉别人。调查人十分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