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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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要具体布置。这是党的号召,也是农村发展的方向。我想挑头办个社,有愿入的欢迎。至于具体问题,到时候咱们再商量。”
“我也办一个!”韩天寿本来没想办社,可他爱出风头。一看石大夯抢了先,又怕在这事上落后了,领导瞧不起自己。县里散会前,区委书记杨旭曾单独找他谈过,告诉他这是党的号召,是大事,不仅党员要带头,干部也要带头。看来这事不仅可以出风头,还可以捞点政治资本,领导会更器重自己。再说,他早就看上李月萍那漂亮脸蛋了,想接近她又没有恰当的理由。要是自己办个社,把她拉进来,这块肥肉岂不可以吃到口了?尽管他还没顾得权衡利害关系,在众人面前也不甘落后,必须表现得比大夯还积极。于是说:“不管区里开不开会,我看这条道非走不可,还等什么呀?咱们说干就干,有入我这社的,我拍双手欢迎!”
支书和村长都带头办社,会场上却没出现大夯想象的那种争先恐后的场面,而是你瞅我,我看你,谁也不言声。他正纳闷,不知谁喊了一声:“石老大,你怎么坐在最后呀?大夯说带头办社,你支持不支持呀?”
人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集中到最后一排那个干瘦老头身上。那里坐着石大夯的爹石老大。过去无论开什么会,石老大都坐在最前面,今天却坐在了最后面。在昏暗的灯影里,他埋头抽烟。尽管有人点他的名,他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韩天寿知道石老大把地看成命根子,肯定舍不得把地入社。他想给大夯弄点难堪,就走到石老大身边,故意问:“大叔,今晚开了半宿会,你老还没吱声哩。大夯要挑头办社,你倒是同意不同意呀?”
石老大翻白了韩天寿一眼,“哼”了一声,抬屁股走了……
人们看着石老大那倔乎乎的举动,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不禁划了个问号:这老头子今天怎么啦?
石老大在会上的表现,大大出乎石大夯的意料。原来他估计,办社的阻力可能来自一些殷实的中农和富裕中农。他们地多、农具多,牲口也壮,可能怕入社吃亏,持消极态度。做梦他也没想到爹会这样。
散会后,石大夯回到家里,见北屋的灯还亮着,就推门进去。
娘守着那盏昏黄的棉油灯在纳鞋底。见大夯进来,抱怨说:“你们散会太晚,都啥时辰了!”
他没有理会娘的责备,瞅了一眼在炕上倚着被卷儿抽闷烟的爹,轻声问:“爹,你咋提前回来了?不舒服吗?”
“没。”爹的话很冷。
“咋看你不高兴呢。”
“我高兴不上来!”石老大冷不丁扔出这么一句。
老伴儿责怪说:“有话好好说。”
“爹,今天这事是我不对。”大夯虔诚地自责,“这事我该跟你老商量……”
“你眼里哪还有我这个爹!你当了支书,翅膀硬了。”石老大把积压在心底的火气一古脑喷出来,“土改后,我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总想给你积攒点儿家业成个家。你可好,到县里开了几天会,回来连个屁也没放,就要成什么社,就要把土改分的这点家业共出去,胆子也太大了!”
娘见老头子这么生气,停下手里的针线问大夯:“你又折腾啥呢,惹你爹生气!”
“娘,没事。”大夯耐心地对爹说,“‘组织起来’是毛主席的号召,是为了发展生产,让大伙儿都过上好日子。你感谢党的恩,事事走在前头。我想你一定会支持我办社,就在会上表了态,没想到惹你发这么大火。”
大夯对爹的奖褒是实情。石老大对党从来没有二心,只要是党的号召,从来没说过“不”字。这次县委号召办社,他却想不通。叹口气说:“大夯,土改把地分给咱才三年多,在手里还没焐热乎哩,怎么又要收回去?早知这样,何必当初!”
爹的扣儿原是来背在这地方。大夯知道,爹把地看成命根子,种地像摆弄花一样上心。谁要踩了他的地,毁了他的苗,他瞪着眼珠子跟你吵个没完。怪不得爹舍不得把地入社呢!都怪自己把爹的思想觉悟估计得太高了,耐心开导说:“爹,你老吃了一辈子苦,有些道理比我懂得多。土改后你过日子心盛,咱家的小日子越过越红火,可有的户就不行,像李大昌……”
在东堤下村李大昌是名人。清末,他爷爷李冠儒是举人,也是有名的富户,号称“地有百顷,骡马成群。”他爹杨继业却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硬是把祖宗留下的家业折腾了个精光。到李大昌这辈儿,就只有个空名了。李大昌是李家的独根苗,从小娇生惯养,可谓要星星不给月亮。没学什么本事,却落了个好吃懒做的毛病。媳妇劝他不听,一气之下抛下不满周岁的女儿月萍上吊了。媳妇的死也没能使他改邪归正,还是醉生梦死,成天横吃竖喝,迷迷瞪瞪地过日子。没两年就把家里仅剩的一点家产变卖光了。家里没了东西,就到处借,借不来就赊,仍然去吃去喝,成天喝得醉儿咕咚,眼上总长着眵目糊,像睡不醒似的。因此,人们给他起了外号——二迷瞪。
土改划阶级成分,按解放前三年家庭的情况,他家应定地主。当时李大昌仅剩下二亩祖坟地,又不会耕种,一年年没有多少收成,成了全村最穷的户,怎么能定他地主成分呢?土改工作队几经讨论,最后请示县委,才按当时的实际情况给他定了个贫农。他不以穷为耻,反而到处宣扬说:“在东堤下村,我要不是贫农,就没有贫农了。”土改后,他恶习不改,还是好吃懒做,穷困潦倒在全村有名。最近听说他又要卖地了。
提起李大昌,石老大猛地打个激冷,因他刚偷着要了李大昌二亩祖坟地。于是支吾着说:“提他干啥,他是全村有名的败家子!”
“爹,咱不提李大昌,眼下混不上吃的户还有吧?听说有卖青苗的了。看来土改并不能保证大伙儿不再受穷。”
石老大没言语。大夯接着说:“事实证明,单干不担风险,互助组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一遇天灾人祸,碰上个沟沟坎坎,说栽跤就栽跤。所以,毛主席号召咱们组织起来。”
“互助我不反对,干嘛非要把地入社!土地是咱庄稼人的根。庄稼人指望什么?吃的穿的花的用的,还不都是靠地吗?农民有了地,就一有百有。没有地,就什么也没指望。过去地主为什么富?就因为地多。贫下中农为什么受穷?就因为没地。贫下中农为什么拥护土改?就因为给咱们分了地。咱有了地,就有了根,有了指望,就能凭着两只手养活自己,就能发家致富。把地入了社,靠什么致富?凭什么发家?又凭什么给你娶媳妇?”
娘在一旁抱怨说:“大夯,你真不知道你爹的心哟。”
石老大不仅对地亲,对分的那头牛也一样。尽管他家只分了一条牛腿,一个月才轮到他家喂用七天半,可他比儿子还亲。每当轮到他家喂的时候,天不亮就去牵;该送的时候,吃过晚饭才恋恋不舍地给人家送去。每顿饭他都守着牛吃,一把一把地添草添料。逢年过节,别管他吃什么,都要让那牛解解馋。现在要把这地和牛入社,怎么舍得呢!
石大夯知道,像爹对地对牲口这么亲的,不只一户两户。这是农民的本性决定的。凭他开会趸来的这点道理,很难说服爹。他想把这情况向区领导反映反映,向杨书记、鲁区长讨教讨教再说。于是对爹说:“天不早了,睡吧。”
石大夯刚从北屋出来,见自己屋里亮着灯,在嘁嘁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便赶紧过去了。原来是李碾子、李仁杰、四吐沫、李青茶他们。见大夯进来,李碾子站起来问:“大伯这是怎么了?老积极今天怎么顶牛了?”
“都怪我事先没给他商量。”大夯问大伙,“天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睡觉?”
“听说成社,俺们甭提多么高兴了。”李碾子说,“现在一家一户的干活,也没个就伴说话的,多闷得慌呀!要成个社,大伙儿在一起有说有笑地干活,多好哇!”
四吐沫是个老光棍。接茬说:“大夯侄子,你说入社我拥护,可有个事我不明白:各家的情况不一样,有的地多,有的地少,有的地好,有的地赖,有的有牛,有的有驴,有的半拉,有的只有一条腿,有的有车有井,多数却没有。这咋个入法?……四吐沫之所以叫四吐沫,就是因为他一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而且满嘴喷唾沫星子,所以得了这么个外号。
“看你这罗嗦劲儿,说起来就没完没了。这些事办起来才能遇到,以后再说。现在的问题是先宣传发动。”李仁杰打断四吐沫的话说,“大夯哥已经讲了,这是新事,人们不会一下子接受,咱们得帮着宣传发动。”
李碾子问青茶:“你什么态度?”
青茶是李能三的闺女,青年团员,积极上进。可他爹李能三是个老落后。这个富裕中农日子过得很富足,在村里谁也瞧不起,青茶能动员他爹入社吗?李碾子这么一问,她对大伙表白说:“俺爹同意不同意,反正我想入!”
李碾子插嘴说:“现在看,对办社并不是百分之百的拥护,还得好好宣传发动。我看咱们分几个组,分人包户,来它个家喻户晓。”
“大夯,你就抓紧办吧,多数贫下中农会拥护你。”四吐沫说,“往前地里活越来越忙。互助组是帮富不帮穷。条件好的人家愿意跟你互助,像我这没井没车的户,想互助人家还不要哩。”
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石大夯突然想起爹和李万福吵架的事,说了句“你们聊,我得去浇麦子”,从院里抄起把铁锨就走了……
石大夯分析爹顶牛的原因只对了一半。他之所以反对入社,既有深层的原因,也有现实的因由。
石老大年近花甲,一辈子受累受穷。翻身后过上了好日子,他心里装着两件事,一是给大夯娶媳妇,二是省吃俭用给儿孙要几亩地,积攒点家业。
他想要地,可总赶不上机会。刚土改那两年没人卖,后来有卖的,不是位置不好,就是价钱太贵,一直不能如愿。就在大夯进城开会的那天,他听说李大昌要卖那二亩祖坟地,立马就找去了。这块地离自己家的地不远,附近又有口土井,太理想了。不料李根大捷足先登,已经说好了价钱,只等着看好日写文书了。石老大想拱这个浮儿,多给李大昌二斗米。李大昌见他要地心切,张嘴就多要五斗。石老大掂量半天舍不得,可不出大血这地又争不到手,就咬咬牙答应了。李根大见二迷瞪变了卦,来找二迷瞪理论。二迷瞪嘿嘿笑着说:“你要多给我一石米,这地还卖给你。”李根大骂他拉了屎又抽回去。二迷瞪说:“我认钱不认人。”李根大舍不得多掏那一石米,这地就落在了石老大手里。石老大虽然如愿买下这二亩地,却心疼得一夜睡不着。转念一想,舍不得孩子逮不住狼,多掏五斗米也值!
石老大买了二亩地,觉得干了一件为儿孙后代造福的伟大事业,无比荣耀自豪。他家祖上从来没有要地的历史,是他为石家实现了零的突破。地是生活的依靠,是立足之地,是庄稼人的根,是发家的本。土改时,他家虽然分了八亩六分地,但那点地只能糊口,不能发家。于是他暗下决心,就是汗珠子摔八瓣,从牙缝里抠,也要置几亩地。为了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