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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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老大好像知道儿子要说什么似的,把脖子一拧:“我不听!”
老伴儿怕爷儿俩闹僵吵翻了,白了老头子一眼:“看你这毛躁脾气,横是让大夯说完呀!”
老伴儿这么一说,他不言声了,倚在被窝卷上抽起烟来。
大夯不紧不慢地说:“爹,按过去的老理儿,买地是好事,光彩事,光宗耀祖的事。可现在解放了,老皇历看不得了,老理儿也讲不通了……”
“老理儿怎么讲不通了?”石老大抽着烟,插扛子问了一句。
爹这么一问,大夯心里笑了,说明爹在认真听自己说。他又拉开了话匣子:“爹,眼下咱刚填饱肚子,怎么能到别人嘴里去扒食呢!李大昌不正干,全村没人心疼他。如果咱买了他那二亩地,他就不能过日子了。我是党员,又当着支书,对他不能见死不救,咱应该拉他一把,不能趁火打劫!”
石老大全神贯注地听着,最后一句话刺疼了他,恼怒了。他猛地坐起来,把烟袋锅子在炕沿上一磕,质问道:“你说是我趁火打劫?李大昌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向来就不会过日子。他是没落地主的恶习不改,土改就不该可怜他,定他个没落地主,看谁还敢替他说话!”
为了缓和谈话的气氛,大夯给爹卷着一支叶子烟,慢条斯理地说:“爹,你说的是实情,上查三代他不是贫农。但他本人没参与过剥削,我们不能把他推到地主那边去。他好吃懒做的毛病是多年养成的,不是一时半晌能够改好的,属于教育问题。他生活有困难,咱不能看着不管,更不能夺他的饭碗子,你说对不?”
石老大接过大夯卷的叶子烟抽着,心里火气小多了,觉着儿子说的在理,但不能轻易认输,冷冷地说:“他有困难,咱管不着!”
“爹,这事你可以不管,可我是支书呀,能不管吗?”大夯说,“他有困难,咱应该帮他。就是看在月萍的份上,也应拉他一把,不能把他往火坑里推吧?”
这句话捅了石老大的肺管子, 刚压下去的火气又点燃起来。他把桌子一拍,怒发冲冠地说:“你说我往火坑里推他?你把爹看成什么人了!”
大夯也觉得话重了,解释说:“爹,我是说咱买了他的地,就断了他的生活来源。把那地退给他吧,要不也得入社。”
一提入社,石老大的心就凉了半截。真要入社,这地不是白要了吗?那三石半小米也就白扔了。他伤心地摇摇头,喃喃地说:“社咱不入,地也不退。”
大夯没想到爹的思想这么顽固,看来一时很难转过弯来。他也再找不出更多的理由说服他,只好把鲁子凡搬出来,说:“鲁区长说咱不能买这地。”
大夯拿出了杀手锏,并没有镇住石老大。土改时,鲁子凡跟他在一条炕上睡了半年,他跟老鲁是贴心的好朋友。大夯这一说倒提醒了他:“我倒要问问老鲁去,看他说个啥!”说着,就跳下炕往外走。
老伴儿急了,拦住说:“你看天都什么啥时候了!”
“我心理堵得慌!”石老大扔下这么一句,气呼呼地走了……
鲁子凡是石老大最信得过的朋友。他刚从部队转业就参加了土改,扎根串连就把根子扎在石老大身上,与他吃一锅饭,睡一条炕。现在老鲁当了五区区长,又包着他们东堤下村,石老大碰上大事小情,都愿找他聊聊。
石老大摸着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码头镇,找到区公所,正巧鲁子凡下乡刚回来。他见石老大这么晚来了,就知道大夯没有做通他的工作。于是明知故问:“有急事吗?”
“我有话问你。”石老大像刚出笼的包子满带气。
鲁子凡把他让进屋里,把烟袋递给他:“先抽一锅子。”
“不抽。”石老大好像在跟他赌气。
“这是跟谁吵了?这么大气!”鲁子凡揣摸他夜里来访,就是为办社的事。见他火气这么大,故意把话引开,笑笑说:“听说你来码头镇替大夯相媳妇了?”
石老大对这事不置可否,只是阴沉着脸,呼哧呼哧地喘气。老鲁说:“现在颁布了婚姻法,儿女的婚事不兴父母包办了。”
老鲁这么一说,石老大倒觉得这事应该叫老鲁给大夯做做工作。可他今天不是为这事来的,也顾不上这事,便说:“那事我做主了,什么事都自由还行?我今天是来问你另一件事。”
“什么事呀?”
老鲁这么一问,石老大便郑重其事地说:“我问你,还兴不兴买地?”
老鲁没有回答,反问一句:“你说呢?”
“自古以来,有买有卖,天经地义。”
鲁子凡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笑着说:“现在土改了,你们村又成立了那么多互助组,有困难互相帮助一下,谁还卖地呀!”
老鲁这么一说,石老大卡壳不再言语了。老鲁接着说:“有的人觉着自己有车有牛,万事不求人,对合作互助不热心,不积极,主要是怕入社吃亏。我们有责任帮助他们提高认识,你说对不?”
石老大没有心思听,只是盲目地点着头,随葫芦打汤地说:“是,是。”
老鲁接着问:“大春天青黄不接,你们村有揭不开锅的吗?”
石老大一下子想到了李大昌,不由地脸发起烧来。他慌乱地应着:“五个手指头多会儿也不一般齐。”
“快说说你们村谁家揭不开锅了?”
石老大想说李大昌,但他买了大昌的地,好像舌头短了,没有张开嘴。支吾了半天才含含糊糊地说:“大概有那么几家。”
鲁子凡有意把矛盾捅开,瞅了石老大一眼,问道:“听说李大昌卖了二亩地,有这事吗?”
石老大心里一震,“土改济贫救不了人。他老毛病不改,还是好吃懒做,油瓶倒了不扶……”
“所以,他就卖地,你就买,是不是?”鲁子凡趁机把问题点开了。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石老大,顿时有一种被脱了光腚似的难堪,低下头不言语了。
鲁子凡严肃地批评他,“你真会趁火打劫!”
石老大理屈词穷没吱声,只是吧嗒吧嗒地抽闷烟。
鲁子凡瞅着眼前这个干瘦老头儿,一下子就看到他的内心。语重心长地说:“石老大呀石老大,你那干净的心里也长草啦!你这个被人剥削了半辈子的老雇农,现在也想走那条路了。看来人的思想是会变的呀!”
“我、我……”石老大想争辩,可怎么也找不到合适的词。
鲁子凡觉得,买卖土地,这不只是石老大和李大昌两个人的事,这是当前的一个苗头。现在翻身农民已经走到了十字路口上,是往前走,还是往回退?必须尽快做出抉择。有些人想发家致富,不管别人咋样,开始想在别人的碗里捞吃的了,想借别人的一时困难,买人家的地。这个苗头必须认真对待,要有针对性地进行教育,引导他们向前走。特别是像石老大这样的人,既是老雇农翻身户,又是先富裕起来的户。他儿子大夯既是党员,又是干部。老子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在村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影响。不能让他随心所欲,要掰掉他脑子里长出的疯杈儿。于是语重心长地说:“老伙计,这步棋你可走错了!”
石老大依然在闷头抽烟,没有言语。
鲁子凡接着问:“像李大昌这样的户,你们村还有吗?”
“有。”石老大顺嘴说,“东头的李凤岚,孩子突然得了重病,没钱治,卖了二亩;西头的老金波赶上丧事,拉下了窟窿,卖地还了饥荒;还有南头的老鼠三急需用钱,卖了二亩青苗……”
鲁子凡认真地听着记着,心情十分沉重。他叹口气说:“如今解放了,土改了,按说不应该再出现这样的事情。这说明,土改并不能保证贫下中农不再过穷日子。如果不走互助组合作的道儿,仍然会两级分化。若不制止,还会出现新的地主富农。”
“你说我变成了地主富农?”石老大瞪大吃惊的眼晴,“我只是买了二亩地,又不雇工剥削人,怎么会变成地主富农?”
“你想想,有买地的,就有卖地的。这一买一卖,就有了穷富之分。如果今年买二亩,明年买二亩,天长地久,积少成多,不就变成地主了吗?现在你家劳力多,不需要雇长工。如果地多了,自己种不过来了,能不雇长工吗?哪个地主不是这样发展起来的呢?”
石老大的眉头拧成了疙瘩,那张核桃脸深藏着疑虑。自打土改后,“地主”这个词在人们心目中挺臭。他被地主剥削了多半辈子,吃够了苦,受够了罪。现在鲁子凡却说他快变成地主了。这个词刺痛了他的心,这比搧他两个耳光都难受。他觉得这是往他身上泼屎撒尿,气得呼呼地喘着粗气,瞪着眼珠子跟鲁子凡吵:“我买地是为了过好日子,是为了给儿子娶媳妇。娶了媳妇就要生孩子,一下子添好几口人,你说不置地日子怎么过?”石老大说得理直气壮。
鲁子凡也寸步不让:“你怕添人进口地少了,日子没法过,就买地。怎么就不想想卖地的人,没了地怎么过日子!像李大昌这样的户,把地都卖光了,吃啥?只有喝西北风了!”
鲁子凡的话像重锤敲在石老大的心上,使他那僵化的脑袋裂开了缝,慢慢醒过闷儿来了:莫非我吃了迷糊药啦?大夯说我卖了半辈子苦力,连人应该靠劳动吃饭的道理全忘了。我真是办了一件糊涂事。他觉得有愧于李大昌。别说他是月萍的爹,就是别人也不该见死不救,更不该趁火打劫。他忽地想去看看李大昌怎么过日子。于是告别鲁子凡回村了。
夜里的风虽然不大,却有些冷意。街上静静的,远处传来几声“嗯啊嗯啊”的驴叫。他知道已经是后半夜了,劳累一天的庄稼人正在酣睡。他左拐右拐摸到李大昌家。这是土改时分给他的一处独院。原来房子全是砖挂面儿的,如今门楼和院墙全拆了,三间北屋的表砖也全扒下来卖了。他推开那个用秫秸绑的柴门,朦胧中看那北房豁豁牙牙破破烂烂,不由得 一阵心酸。他见屋里黑洞洞的,知道二迷瞪已睡了,便喊了一声:“大昌!”
屋里没有动静,他又喊了一声:“有人吗?”
“谁呀?”屋里的人好像刚被叫醒,不耐烦地问道。
“是我,石老大。”
“深更半夜的你来干啥呀?”
“我来看看你。”石老大说,“睡一觉了吧?”
“门没关,进吧。”
石老大推门进来,被屋里的板凳绊了一脚。没好气地说:“你横是点上灯呀,黑灯瞎火的。”
“我仨月没点灯了。”李大昌从炕上爬下来,把石老大引进屋,拍拍炕说,“坐吧。”
石老大摸摸炕见是光板,便问:“怎么连炕席也没铺?”
“早就换粮食填肚子了。”
石老大忽然闻到一股酒味,便问:“又喝酒啦?”
李大昌没有言语。石老大接着说:“大昌,不能再这样迷迷瞪瞪地混日子了。过去要说你混不好,是那不好。如今土改都三年了,人家的日子都越过越火爆,你却越过越不济。这怪谁呢?别再胡吃闷睡了。”
“我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天生不爱干活,也不会干活。”李大昌无可奈何地说,“再说,我没牲口,也没农具,连那二亩坟地都卖给你了,能种什么呀!”
这句话像打了石老大一巴掌,脸上热辣辣的,不知说啥是好。他掏出烟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