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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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你们要不听我的,就抄你们的摊子。”
石大夯一面用手制止李碾子的鲁莽,一面和颜悦色地说:“这样影响不好,还是收起来吧,就当我求你们了。”
“大夯这么说还差不离,你要给我来硬的,我就不吃这一套!”罗香香转身对嫂子大娘们说,“那咱们就散了吧。”
李碾子不服气地对大夯说:“你太右,给她们讲什么理!不来硬的根本就制止不住。听人说,韩六子也在操持求雨哩!”
求雨,也是这一带的迷信活动。人们先把土地爷从庙里偷出来,在毒花花的太阳底下暴晒,意思是他没有尽职尽责,让他尝尝天旱的厉害。人们头上都戴上用嫩柳条编的帽圈儿,晒在太阳底下给龙王爷跪着,祈求老天下雨。有时赶巧下雨了,人们就说感化了黑龙爷。现在韩六子又在操持求雨,看来天一旱,虫子一闹,这些稀奇古怪的迷信活动都出来了。他对李碾子说:“咱抓紧开个会,认真解决一下。”
“早就该开个会了,要不煞煞这歪风邪气,今后的工作怎么开展呀!叫我说,叫罗香香游一回街,就镇住了。”
“不行不行。”大夯连连摇头,“这又不是斗地主。”
“你越迁就她们,她们闹腾得就越厉害,今后的工作就越难开展。”
石大夯说:“封建迷信,说到底是个思想问题,几千年形成的东西,哪能说取消一下子就没有了呢?”
由于天旱、棉蚜闹得厉害,生产上的事挺紧,大夯暂时顾不上抓入社的事,进度比较慢。头麦收只发展了十八户,其中十二户贫下中农,五户中农,一户富裕中农。这些户总共有九头牛和两头小毛驴,三挂铁轮大车,两眼土井。李碾子见这些入社户家底比较薄,就想发展些富裕户,特别希望能把李能三吸收进来。这不光是因为他家有车有牛,还有一眼土井,主要是能和青茶天天在一起。李能三却不理这个茬,于是又来找青茶。青茶说:“俺爹吃硬不吃软,你越求他,他越别楞脑袋。”
为了青茶,李碾子处处讨好李能三。几次给他做工作都是陪着笑脸,一口一个“三叔”地叫着,耐着性子给他讲道理。其实,他心里窝的火早就想发作,又怕把关系弄僵了,丢掉了青茶,便强压着火气。李能三却是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家伙,看来对这个老顽固,非来硬的不行了。
李碾子想给以李能三为代表的几个顽固分子开个会,施加点压力,给他们点眼色。他怕大夯不同意这么做,就趁大夯进城开会的当口,拔掉这些钉子户。
这个拔钉子会,李碾子是以党支部的名义开的。晚上,他把李能三等人叫到学堂的一间教室里。
东堤下村的学堂是解放前的黑龙庙,传说是明朝所修,仅黑龙爷身上的镀金就用了一百两黄金。庙门前有两幢赑屃驮的篆刻石碑,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解放前,每年农历六月初一,便在这里打醮。方圆二三十里,甚至四五十里、百八十里的香客们,都来这里烧香许愿,祈福求雨。“七·七”事变后,日本鬼子把黑龙爷的金心掏走了,人们也不再来这里烧香磕头了。解放后,共产党拆了大庙建学堂。孩子们上学用的桌子,还是原来供神的大供桌。
李碾子神气十足地往前面一站,双手往桌子上一拄,就讲起来。这些道理大夯虽然都讲过,他还要重复,不然这些榆木脑袋劈不开。
尽管李碾子嗓门挺大,却没有把这几个老顽固镇住。一个个低着头,好像在认真听,其实不知在想什么。有的在悠然地抽烟,有的捻着自己的胡须,有的在搓脚丫子,有的眯缝着眼在打盹儿……
时辰不早了。屋里烟气腾腾,呛得人们直咳嗽。李碾子讲起来像懒婆娘的裹脚,又臭又长。说是讲话,其实是在训人。最后,他阴沉着脸,提高嗓门说:“天也不早了,我讲的也不少了,你们也该明白了。现在都表个态,听不听党的话?入不入社?告诉你们,我可没耐心!”
李碾子的话明显地带着一种威胁和逼迫。然而,这几个人并没有被他吓住,都在大眼瞪小眼,你瞅我,我瞅你,谁也不言声。
李碾子觉着这么耗下去不妙,就来了个单兵教练。吃柿子拣软的捏,先叫胆儿小的说。又有三四户勉强答应入社了。虽不情愿,总算应了。有几个说回家跟老婆商量。最后剩下李能三、韩一强和韩六子三个难剃的,都坐在最后面,耍开了肉头阵。不管你怎么说,就是不言声。他说:“已经表态入社的,说回家商量的,都走了。现在还没想通的,就呆在这里好好想。多会儿想通了,多会儿再走!”
三个人互相瞅瞅,谁也没吱声。
李碾子早就憋着一泡尿,怕他仨串通一气,也不敢去茅房。这时实在憋不住了,想去撒尿,黑虎着脸说:“你们仨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出去解个手,回来给我个明确答复。”说完,赶紧出去了。
因为尿憋得小肚子难受,李碾子一出屋就掏出那家伙撒尿。韩一强见他随地小便,脑袋伸出窗户说:“碾子,这里的佛像虽然搬走了,神灵可没走。你在这儿撒尿,小心黑龙爷阉了你!”
李碾子憋得难受,哪顾这些!撒完尿哆嗦了一下,顿时觉得小肚子轻松了许多。这才抬头看了看天。天湛蓝得像块蓝绸子,月亮像个圆镜子,繁星眨着眼睛。他觉得惬意极了,没想到今晚上收获这么大,没费多大劲就有几户答应入社了,而且是有牛有车的沉实户。石大夯回来一定会夸他能干。
李能三借着李碾子出去撒尿的当口,凑到韩六子耳边,小声说:“六哥,大夯不是讲入社自愿吗?碾子为啥这么逼咱!”
“莫非政策变了?”韩六子皱着眉头嘬牙花,“看来今晚上这一关不好过。”
李碾子见他仨交头接耳,训斥说:“各人想个人的,不准交头接耳。”
人们根本不听李碾子的。韩一强耸耸鼻子,小声说:“这小子呜儿八喊地没有准儿。要入,也得等大夯回来。”
“不准串通!”李碾子喊一声,提着裤子进了屋。他见韩一强那嘴还在动,瞪他一眼:“你嘀咕啥?要说就大声说。”
韩一强五十多岁,不胖不瘦的四方脸,不高不矮的中溜个儿,光秃秃的脑袋,宽宽的脑门。他怕吃亏,成天闷头过日子,不跟任何人来往,人们都叫他“老抠”。这个“老抠”会做豆腐,这几年发点小财,就怕共产。这些日子他没少开会,都是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从来就没往心里去。李碾子这么一喊,他故意装傻充楞地说:“碾子,你别冤枉人,我什么也没说。”
“我问你,是走社会主义,还是走资本主义?”
李碾子觉得用大帽子一压,韩一强准会赶紧表态入社。不料这话并没有压住他,反而嘿嘿笑起来。他这一笑,把李碾子笑懵了,“你笑啥?”
韩一强指着他的裤裆说:“别提起裤子装好人了,看你这裤子!”
人们的眼球忽地集中到李碾子的裤裆上,原来他那里尿湿了一大片,乐得人们都笑弯了腰。
李碾子见耍笑自己,把脸一镇:“这有什么可笑的!快说到底入不入社?”
“我再考虑考虑。”
“这有什么好考虑的!”李碾子性急地说,“摆在你们面前的有两条道儿,一条是单干,一条是入社。走社会主义,还是走资本主义?”
要说入社不入社,韩一强还好回答。现在问的是走什么主义?这帽子太大了,吭哧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碾子又逼一句:“我问你听不听毛主席的话?”
“你要这么问,我当然听毛主席的话了。”
“那你同意入社了?”李碾子赶紧追问一句。
“我再好好想想。”
李能三和韩六子看着韩一强这滑稽的样子,不由地嗤嗤笑了。
这笑声充满了戏弄、嘲笑,李碾子非常尴尬。他阴沉着脸大声喝斥道:“笑啥?你们不听我的,总有哭的时候!”接着,又问起了韩六子。
韩六子四十挂零,瘦而八几,背有些驼,那瓦刀脸上嵌着两只眯眯小眼,总打不起精神。但他心里透亮,小算盘打得一清二楚,早就有了主意。李碾子这么一问,他立时答道:“我算来算去,总觉得入社不上算……”
“你可是下中农啊,怎么能光打自己的小九九?要往远处看,算大账。”李碾子教训说,“入社是走社会主义,这是金光大道!”
韩六子原来只有二亩河滩地,一家几口靠挑八股绳过活,日子过得挺艰难。土改后他分了地,翻了身。这几年农忙时他在地里作务庄稼,农闲挑八股绳走街串巷卖些针头线脑,小日子过得挺滋润。李碾子教训他一通,似乎没有听明白,眨巴着小眼问:“入社是共产吗?”
李碾子一脸严肃地说:“你别歪曲上级的意思,入社怎么是共产哩?”
“把土地和牲口都伙在一块儿,不是共产是什么?”李能三说。
李碾子解释不清,红着脸说:“你这是对党的政策的歪曲、污蔑!”
“那这叫什么呢?”韩一强也反问了一句。
“这叫集体化,社会主义。”李碾子憋了半天才想起这个词。他突然觉得自己是被他仨审问,处于被动境地,便有意避开这些理论问题,说:“你们不信我,还信不过共产党吗?这是党的号召。我看早晚得入,就别犹豫了。”
“这事我做不了主。”韩一强低声咕哝了一句。
李碾子知道他怕老婆,在家说话不算数,但不能叫他这样搪塞过去。便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就挺不起腰板呢?”
韩一强哭笑不得地说:“这有啥办法呢,你嫂子早就给我立下了这么个规矩。我看你娶了媳妇,也不见得不怕老婆!”
韩一强说得一本正经,几个人不由地笑起来。李碾子强忍住笑,问韩六子:“你呢?”
“我也不当家。”
韩六子在家是说一不二的人物。李碾子知道他在糊弄自己,生气地说:“你甭在这儿跟我耍贫嘴,今天不表态,就甭想回家!”
这话使李能三心里一震。听说外地有为入社“熬鹰”的,黑价白日熬着你,不让回家睡觉,多会儿想通了,答应了,才放你走。莫非这小子要熬鹰?他给韩一强和韩六子挤挤眼,对李碾子说:“我说句痛快话,这社我入!”
李碾子没想到李能三的思想转变得这么快,眨巴眨巴眼有些不相信,又问一句:“三叔,你真想通了?”
“就算暂时通了吧。”李能三说了这么一句,问,“我可以走了吧?”没等李碾子答应,就抬屁股走了。
李能三的突然转变,让韩一强和韩六子始料不及。他俩都瞪大了吃惊的眼晴,不知李能三耍什么花招儿。李碾子觉得这“就算暂时通了”有问题,但又不能不叫他“暂时通”。
散会后,李碾子连忙去找青茶,青茶早已进入梦乡。
李碾子觉得李能三也就刚到家。他怕惊动了这位未来的老丈人,没敢敲门,绕到青茶住的房后,拣块砖砸墙。这咚咚的响声惊动了院里的大黑狗,汪汪叫起来。
李能三开会熬了多半夜,一回家就脱衣上炕睡下了。刚一迷糊,听见院里狗叫,便猛地坐起来,大声问道:“谁?”
这喊声吓得李碾子赶紧溜到房后一棵大槐树后面。
李能三听听院里没有动静,又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