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慈母 [苏] b·扎克鲁特金-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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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割机我当然没有。可是我有一把德国刺刀,还挺快。用它来割向日葵花盘倒是很顺手的,我把那头奶牛佐尔卡驾上套,让它把向日葵运回来。”
“可是往哪儿运呢?你是有仓库还是已经盖好了粮仓?”
“也可以不运走……我没有仓库……就堆在地里也行。”
“要是下雨呢?要是下雪呢?”
“不要紧。可以拿玉米秸把向日葵花盘盖上,象有家过日子时那样盖得好好的,烂不了。”
“你这个傻瓜呀,玛丽娅!真傻!真是个傻姑娘!就算你能收回五公顷向日葵,可那二十五公顷马铃薯呢?那十公顷甜菜呢?那六公顷胡萝卜呢?还有那六十公顷玉米呢?这些事你全干得了吗?”
“不,干不了。不过,把各样庄稼都多少收一些也好啊,免得全烂了,免得白白糟蹋了。咱们的人会回来的,咱们列宁集体农庄,弗拉季米尔·伊里奇集体农庄的人会回来的……到那个时候,他们会对我说一声谢谢的……”
“你说他们会回来吗?他们要是回不来,要是永远回不来呢?德国人要是占了全俄罗斯,占了全苏联呢?要是再也没有什么集体农庄,只有德国地主的庄园呢?”
“那我就掐死自己,连没生下来的孩子一道……”
“你这个蠢货,为了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你有义务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该在没有收的庄稼地里受累卖力。你还要怎么着?你没有被德国鬼子杀死,没有被赶到外国去。你找到了这个暖窝,安上了炉子,准备齐了过冬的东西:有马铃薯、有甜菜、有满满一车马肉,你还有四头奶牛。如今你要干的事儿只有一件,那就是坚持住,熬过这些痛苦,把孩子生下来,等着。明白吗,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婆娘?等着好日子……”
“不行……我不能这样做。如果我在这里象条母狼似的待在洞里等着,把孩子生下来,白吃白喝集体农庄的粮食,就算真等到了咱们的人回来的那一天,那他们回来就会问:你这位先进挤奶员、被敌人吊死的集体农庄共产党员伊万的老婆、同他爹一道光荣牺牲的少先队员小瓦夏的母亲,你是怎么过的?你是光考虑自己,把别人忘了吗?那些同你本人、同你父母、同你丈夫一道来来往往蹚遍这些田地,在地里流了那么多汗,老老实实地劳动,干了那么多活儿的人……都让你给忘了?这么说,你玛丽娅考虑的光是自己喽?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在这阴暗的清晨,孤苦伶仃的玛丽娅就这样站在自己那个洞穴似的地窖旁边,有两个让她惊慌不安的声音在她心中各执一词。她自己则痛苦万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只有她独自一人呆在这片一望无际、再也没有人管的庄稼地上。就她这个日渐虚弱、有病在身的女人,动手去收获这些庄稼是否有意义呢;在这个凄惨的、遍地鲜血和死亡的世界上,还有谁会需要她经过千辛万苦才能收获到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果实呢?
在村边,就在那被炸毁的养牛场后面,自从有村子以来就是一片墓地。墓地没有墙围着,它今天在那个并不陡峭的山冈脚下显得格外凄凉幽暗。玛丽娅向墓地走去。两条狗紧紧跟着她。她在头一座坟墓前停下来,坟上插着的木头十字架已经歪了,村里那些上年纪的人说,这片墓地也就是从这座坟开始逐渐形成的,这座坟里埋葬着村里的第一个居民、伊万的祖先——科尔涅老爷爷。人们说,科尔涅老爷爷那间破败的茅舍原先就在伊万后来盖房的地方。他们还说,科尔涅老爷爷原是一个农奴,是从地主那里逃到这片当时还非常偏僻、满目荒凉的地方来的,一直到死都在贫困中挣扎,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
玛丽娅在墓旁站了一会儿,哭了一场,低声说道:“科尔涅老爷爷,伊万已经不在了……我的小瓦夏也死了……村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大家说,您是头一个来到这里的,村子是从您开始逐渐形成的……老爷爷,您是头一个,而我却是最后一个了……”
玛丽娅慢步绕过这个坟墓,向墓地一角的那片长得不高的杨树走去。玛丽娅的母亲就埋葬在这片伊万栽种的杨树下面。树干淡白色的杨树几乎已经落光了树叶,树叶铺在脚下仿佛是一层柔软湿润的地毯。只有几片零零落落的赤褐色树叶还紧紧挂在纤细的枝条上,发出轻得听不清楚的籁籁声,应答着寒风的吹拂。玛丽娅觉得,母亲坟墓上的土丘似乎下沉了,用四块刷白了的砖所砌成的十字架已被落叶掩埋过半。
玛丽娅跪下来。
“妈妈!”她低声说道。“您听见我的话了吗,妈妈?这是我,是您的女儿啊……您说句话吧,妈妈!我该怎样在人世间活下去呢,您给出个主意吧……”
她嚎啕痛哭着扑下身去,把面颊紧贴在潮湿冰冷的坟丘上。
“您怎么不说话呀,妈妈?”她发狂似地低声说。“您别不作声啊!您告诉我,您为什么把我生了下来?您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幸福……您爱我,疼我……您教育我学会思考,您临死还嘱咐我要作一个有良心的人,叫我热爱人们、热爱土地,叫我当一个贤妻良母……这我都做到了,妈妈!我做到了,可又什么都完了……我的好妈妈,如今我没有了心爱的丈夫,也没有了可爱的儿子,没有幸福,没有好日子,我就连该在什么地方安身都不知道……”
……
然而,在这个阴暗深秋日子里,这块墓地上除了玛丽娅之外再没有一个活人。在不声不响的两条狗的陪伴下,她漫步走遍了所有的坟墓,悼念了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每一个人。她尚未出世时,或者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时就已故去的那些年纪最老的人,她都不认识。但在近二十年中离开人世的那些人,玛丽娅全都熟悉。她站在他们的墓前,独自一人以他们的一生来检验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良心,仿佛是在掂量,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如果象她现在这样只剩下一个人,会怎样行事,又会做些什么?
“这座坟墓里埋着阿尔谢尼大叔,”玛丽娅回忆道。“他是在1920年,也就是我七岁的时候,被弗兰格尔白匪军砍掉脑袋的F……这里安息的是村里的贫协主席鲁卡·瓦西里耶维奇。他号召村人们为保卫公社、保卫列宁而斗争。富农们用粗绳把他绑到一棵老榆树上,拿铁叉把他捅死了。当时我才八岁……这个十字架上写着我姑妈瓦尔瓦拉·巴甫洛夫娜的名字。她是村里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人,在我九岁那年得斑疹伤寒故去了……这一排坟墓是在我记事以后逐渐立起来的,躺在里面的人我都见过,都认识,都说过话儿。他们里边有拖拉机手、耕羊人、养蜂人、挤奶员、饲马员。他们劳动了半辈子,建设了我们的集体农庄,不怕挨饿受冻,是大家为他们盖上了红旗安葬的,还在墓前为他们给人民做过的事,向他们表示了感谢……”
一阵剧痛刺透了玛丽娅的心。在众多村人长眠着的墓地上,却没有她丈夫和儿子这两个对她来说是最亲近的人的坟墓。
玛丽娅久久地站在墓地大门旁边,前言不搭后语地低声说:“我本可以在你们的墓上栽满鲜花,栽满漂亮的鲜花……我本可以用洗净的河沙撒遍四周,撒遍每一条小径的……亲爱的人们啊,我本该经常到你们这里来,也给自己准备个地方,好叫我永远不同你们分离……谁能告诉我:你们埋葬在哪里?安息在什么地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也永远不会看到你们的坟墓了……”
离开墓地之前,玛丽娅又在科尔涅老爷爷的墓前停下脚步,向已经倾斜的十字架深深一鞠躬,象对活人说话似地轻声说:“你是这里的头一个人,大伙儿没有给你丢人现眼,同你安息在一起的那些人,还有被凶恶的敌人杀害和押走的那些人都没有给你丢人。我也不该比他们差劲……”
第十四章
令人心烦的冷雨下了整整一夜。玛丽娅睡得很不好,很不安稳。她常常醒来,望着壁坑里那盏油灯的微光,考虑着从早晨起就要开始进行的无尽无休的艰苦工作。
早晨,她穿得暖一些便走出地窖了,站了一会儿。她瞥了一眼倚在苹果树上的牌匾,和那堆从瓦砾场收集到的被火烧得黑乎乎的钉子。她拾起一块石头,把牌匾抬高些,动手动脚就往粗壮的苹果树干上钉。钉子弯了,因为树干很坚实,钉不进去。玛丽娅的左手几处受伤,但终于把牌匾钉上去了。
她从苹果树旁走开几步,把熟悉的字样大声念了出来:“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
她苦笑一声,自言自语地说:“好吧,是生—产—队嘛,那就该上工啦……”
她返回地窖,拿上刺刀和一块帆布,向长着向日葵的地段走去。她在田界旁站住。这块地一眼望不到边。玛丽娅吁了一口气,把帆布铺在地上,开始割起来。干透了的向日葵花盘把她那被石头砸伤的左手划得一条一道,但用象剃头刀一样锋利的德国刺刀割起花盘来却很省力。玛丽娅把花盘放在帆布上,送到地段深处,免得有人会看见这一大堆割下来的、可以去脱粒的向日葵。她割着四垅向日葵,一面沿着庄稼地往前走。直到中午才走近地头。当向日葵疏落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些蜂箱,这是农庄的一个大养蜂场,蜂箱还是在晚熟的向日葵开花时运到这个地方来的。
集体农庄的养蜂员是玛丽娅的堂弟吉留沙,一个沉默寡言、背部微驼的小伙子。战前他在养蜂学习班毕了业,由于身有残疾而未并征召入伍。他不考虑自己的婚事,同老妈妈住在集体农庄为他们盖的一栋洁净的小房子里。吉留沙对蜜蜂爱得入迷,他带着它们辗转在草原和田野上。玛丽娅有时来到他的养蜂场,津津有味地品尝着蜂房里的蜂蜜,接连几个小时听他讲蜜蜂的生活习性,以及分群、蜂王巢和雄蜂这方面的知识。德国人把吉留沙母子同全村人一道赶走了,无人照管的蜜蜂留在庄稼地里,在冬季非慢慢冻死不可。
玛丽娅从一个个蜂箱旁走过去,点了数目。原来一共是六十箱。天冷以后,蜜蜂已经不飞了,什么地方也听不到它们那和谐的嗡嗡声了。蜂箱前的起落板上躺着些死蜂,它们返回故居时已精疲力竭,没有气力钻进蜂箱而冻死了。
“哪怕用向日葵杆把蜂箱盖一盖也好啊,要不然,冬天来了,整个蜂场都得完蛋,”玛丽娅想道。“往常这个时候,吉留沙已经把它们运到树林,放进暖房里了。可如今吉留沙没了,暖房也没有啦。”
她从起落板上拾起一只一动不动的死蜂,放到手掌上,低声说道:
“可怜的小东西啊!你们失去了主人,没有人照料你们,也没有人需要你们啦……”
玛丽娅回想起下落不明的吉留沙是怎样为养蜂场准备过冬的,于是便把所有蜂箱的出入孔关小,弯起食指在箱壁上敲了几下,倾听着蜜蜂均匀的嗡嗡声。
“没关系,蜂蜜够你们吃的,”她说,“秋天没有搅蜜。我来把你们的小房子弄暖和些,挡挡寒雨和风雪……”
玛丽娅割向日葵一直割到傍晚觉得肚子饿时为止。在庄稼地中间那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割下的向日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