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慈母 [苏] b·扎克鲁特金-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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嶙摺
在不远的地方,她又看到一个同样的掩蔽部。她在掩蔽部附近找到一把插在树干上的扁平的双锋刺刀,于是把这刺刀也拿上了。“对我来说,现在什么东西都会用得着,”玛丽娅想道。“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个光身子啦。”一段电话线、一团铁丝、一双被汗水沤得硬梆梆的棕色短袜、一个拴着铅笔头并且用了一半的记事本、一盏倒满硬蜡的圆形军用灯盏、装着一块粉红色肥皂的肥皂盒——玛丽娅把这些东西全都塞进那两个饭盒里,心中想道:“这些东西也用得着的。”
使她更为高兴的是,在这个被德军遗弃了的掩蔽部中,还有一个质量极好的小铁炉摆在角落里。炉子不大,很精致,有可以拆卸的烟囱、炉盖、炉门和出灰口。她觉得这炉子是最为需要的东西。照例是气候寒冷的道路泥泞的十月一天天临近了,对于玛丽娅来说,这个小炉子简直是个救星。“我今天就把炉子搬走,”她打定了主意。
玛丽娅用铁丝捆了一抱干草,挎上军用水壶、饭盒以及在掩蔽部中拾到的一切,便走回村子。德国人已经醒了,露出一丝微笑来迎接她,还用一根手指碰碰自己的额头,指指玛丽娅,又指指地窖入口,告别似地挥了挥手。
玛丽娅明白,他是想说:“我以为你撇下我不回来了呢。”
她否定地摇摇头说:“我干什么不回来呢?你瞧,我抱来了干草,我这就给你用干草搭个铺,这样你躺着也软乎些。我还给自己拣到了一些东西,得准备过冬了,要不然就得完蛋啦。”
她又迅速又灵巧地把干草铺开摊平,把伤员挪过去,把被血浸得发硬的回军装垫到他的头下,用手势比划着说:“你一个人再躺一会儿,我到树林去一趟,把炉子搬回来。我没有炉子可怎么也没法过。士兵们原来呆的那个地方已经没有人了,你们的人和我们的人都没有了。哪儿也没有人放枪了,看样子,他们都走远了……”
炉子和烟筒原来分量不轻。在回村的路上,玛丽娅不时把炉子横放下来,坐在上面歇一歇。她把疲乏的双手放到膝盖上,望着不久前进行过战斗的这片战场。不见人迹,到处是炸弹和炮弹炸出的黑洞洞的弹坑,踩出来的小道,以及被遗弃的火力点的黄褐色小土丘,显得异样的寂静,仿佛这里根本不曾有过机枪火力的疯狂飞舞,不曾有过重磅炸弹的爆炸,不曾有过呐喊和垂死士兵嘶哑的呻吟。
悲伤使玛丽娅的心抽紧了。在这块被战争弄得遍体鳞伤的大地上,似乎不久以前还是一片绿油油的田野,上面有平整的冬小麦、裸麦、燕麦的嫩苗,有村人们的菜园,有长满冰草的牧场。同村里所有的人一样,玛丽娅年复一年地涉水淌过初秋变浅的小河,在菜园里栽种、浇灌番茄、黄瓜和白菜。在集体农庄成立后的最初几年里,跟在转臂收割机后面一边走一边捆麦捆,在地里烧莠草,放猪放牛。后来,在战争爆发之前,她又帮忙把联合收集机打出的粮食运走,干着村里全体妇女庄员都干的那项从不间断的难苦工作。虽然干这项繁重的工作当时她觉得很艰苦,但现在回忆起来,那时田野上的天空是多么安谧晴朗,在晨昏的霞光中夜莺在河边杨树上啼鸣,声音多么婉转,从地里回家,在庭院中升起伊万亲手砌好,还刷上白灰的炉灶,把晚饭烧好,并不生气地把一刻也不老实的小瓦夏骂上几句。等到疲惫不堪、晒得黝黑、满身尘土的伊万回来,全家围坐在固定在地里的小矮桌前吃晚饭,又是多么惬意和甜美啊!
伊万和小瓦夏,田野和夜莺,还有住房和家园都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尚未冷却的瓦砾场、暗黑的地窖,在地窖里面则是一个身受重伤、濒临死亡的男孩子,还是个敌人。玛丽娅没见过他的母亲,她在玛丽娅没见过的遥远国土上永远也等不到爱子了……
玛丽娅一进村就看到四头牛都在离地窖不远的地方卧着。蹲在它们旁边的老伙计象迎接主人那样温柔地呜呜叫着迎接她,摇着尾巴围着她转来转去。她把沉重的炉子放到地上,蹑手蹑脚地走下地窖,在灰濛濛的昏暗中四下看了看,根据伤者的呼吸声,她知道他睡着了。玛丽娅叹口气,把铺的草往外扒开一些,以免碰到这个德国人,然后才在旁边躺下。“让他睡吧,”她疲倦地想道:“明天得把躺在街上的那个死人埋起来。”
精疲力竭的玛丽娅立即睡着了。她梦见已故的父母。仿佛他俩在拉着她的手领她到什么地方去。他们又年轻又漂亮,她也很快活。小姑娘玛丽娅求父亲给她买一块红色糖果,父亲把手里拿着的硬币弄得叮当作响,在货摊上挑了一块最大的糖果递给她。嘴里说道:“拿着,孩子,拿去吃吧。”玛丽娅把糖果接过来,吓得一哆嗦,那不是糖果,是什么人的一只手,一只热乎乎、粘唧唧、满是血污的手……
第十章
她在梦中哼哼起来,呜呜咽咽,没有觉出那个垂死的德国男孩子紧贴住她的一只手,没有感到他正因知道凄惨的死亡快要到来而伤心,哭得哽哽咽咽,只见嘴唇开合却无声地叼念着:“妈妈……妈妈呀……”
黎明时分,德国人看到玛丽娅醒来了,他有气无力地淡淡一笑,叹了口气,弯起食指慢慢地敲敲自己的胸膛,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说了几遍:“维尔涅·布拉赫特……维尔涅·布拉赫特……”
接着,他把两个食指交叉成十字形,又做出在想象中的坟墓十字架上书写本人姓名的模样。
“维尔涅·布拉赫特,”德国人又说了一遍。“维尔涅·布拉赫特……”
“你是说维尔涅吗?”玛丽娅问道。
“维尔涅·布拉赫特,”伤员轻声说。
玛丽娅悲伤地瞧了瞧德国人那苍白的面庞和他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这么说,你的名字是维尔涅了,”她思索着说。“咳,你呀,维尔涅呀,维尔涅!难道是你需要战争吗?可怜的人哪,你是否想过会死在我们村里呢?这个村子连个名字都没有,只有列宁集体农庄第三生产队这个名称。现在就连称呼都没有啦。”
“列宁?”德国人反问了一句。
“是啊,是列宁。”玛丽娅说。
“列宁考(好),希特勒不考(好)。”
“你得了吧。”玛丽娅带着生硬的责备口气说。“现在,你快要死了,列宁就成了好人。希特勒就成了坏人啦?那你以前是怎么想的呢?没准儿你也吊死过人,抢劫过人,也放火烧过村庄吧?”
德国人从玛丽娅的话音和眼神中明白:坐在他身边的这个妇女是在谴责他做过很坏的事。他否定地摇摇头,便说了起来,说他和他的父母亲都不想打仗。说他父亲曾两次被盖世太保抓进监狱,两次受到严刑拷打,说他各个在斯摩棱斯克城下阵亡了,留下三个小孩子。
玛丽娅仔细听着她不懂的外国话,尽量想搞清这个负伤的男孩子说得如此激动的是什么,他为什么要用哭得红红的眼睛这样望着她,但却什么也没有听懂,于是摆了摆手。
“算啦!现在还能拿你怎么办?你稍躺一会儿,等一下班,我去挤店牛奶给你拿来。说不定还能把你服侍得好起来哩,你这个可怜的人,你就会明白什么是对的和什么是错的了。”
玛丽娅拿上饭盒,走出地窖。天上开始出现朝霞。奶牛都安静地卧在一起,在那里反刍。老伙计从苹果树后跳出来,身后跟着一条肚子膨大、乳房鼓鼓的母狗,怯生生地摆着尾巴。玛丽娅认出了这条狗,它叫达姆卡,是被德国兵吊死的菲尼娅家的。
“到这儿来,达姆卡!”玛丽娅说。“到这儿来吧,小狗!这么说,你是活下来喽?那好吧,跟我们在一块儿吧,有你呆的地方。”
她用饭盒接着挤了些奶,走下地窖。她轻轻托起负伤的德国人的头,低声说:“喝奶吧。”
德国人勉强呷了两口,又重复说:“维尔涅·布拉赫特。”
“好了,我记住你的名字了,”玛丽娅说。“你一个人呆一会儿,我得去把你的同伴埋了,死马也得处理一下,人和马还都在街上躺着哪。”
维尔涅·布拉赫特明白她有事要走,不过她还会回来的。
“你躺着吧,我一会儿就回来。”玛丽娅说。
太阳升起来了。黑色的瓦砾场上只有几个地方还缭绕着淡红色的轻烟。死去的德国人已经浑身出现了紫色的尸斑,没有刮过的两颊肿着,一群苍蝇在那半张半合的嘴上盘旋。玛丽娅弯下腰搜查死者的衣兜,找到几封叠成四折、边缘已经磨损的信件,一个咬坏了的烟嘴和一包刚启封的香烟。她看了看皮靴。皮靴是完整的,新得几乎象没有穿过一样,靴腰又宽又硬。
“靴子你已经用不着啦,”玛丽娅想道:“我可用得着。就是因为你们干的好事,害得我冬天快到了还光着两只脚。”她试着往下拽皮靴,但是拽不下来。尸体早已变凉僵硬了,死人的脚掌回不过弯来。玛丽娅回到“家”——如今她已经认为地窖就是家——拿起昨天拣回来的那把锋利刺刀,把从死人衣兜中找到的信递给维尔涅·布拉赫特。
“你先看看,”她对德国人说,“不管怎么说,他总是你的同伴,再说你懂德文。看吧,这样你躺着就不会觉得那么无聊了……”
虽然周围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事情来惊扰,而且身边除了有两条狗跟在后面从容小跑之外,也没有一个活物,玛丽娅在街上还是快步走着,一面不停地回头观望,生怕有人从后面扑到她身上,用手掐住她的喉咙,或是从远处朝她开枪。令人痛苦和烦恼的恐惧感缠绕着玛丽娅,她几乎忘了自己在两、三天之前还曾经请求上帝让她死去,还曾经打算自杀。不过,即便是德国人在她眼前把她很少和儿子吊死,以及萨尼娅死在玉米地里的那些最可怕的日子里,活在她腹内尚未出生的胎儿也先是微弱地、继而是越来越强烈地提示着自己的存在,要求活下去。现在,当玛丽娅在焚烧一光的自家院中找到一个躲开人们视线的小角落,并为搞到过冬游泳的一切东西而劳动的时候,玛丽娅心中响彻了那个尚未出世的人既模糊而又威严的召唤,因而她开始害怕死亡了。
她在死德国人身旁蹲下,用刺刀尖划开他皮靴腰上的缝口,轻易地把皮靴拽了下来,瞥了一眼死人脚上那双脚跟上有洞的棕色短袜,用大火烧过的软铁丝捆住尸体,气喘吁吁,走走停停地把它向近处一个黑洞洞的弹坑拖去。她在弹坑边上站了片刻,把捆在尸首身上的铁丝解开,将它往下一推。横躺在弹坑陡坡上的死者一下子便往下滚去,脸朝下趴在坑底。
“你不该这样躺着,”玛丽娅说道,“你是成年人,你的儿女大概会经常为你哭的……”
玛丽娅想了想,顺街走去,在菲尼娅的菜园里抄起一把铁锹,揪了一大片牛蒡叶子,小心地爬进弹坑,给死人翻了一个人,让他仰脸躺着,又用牛蒡叶子盖住他的脸,然后开始盖土。弹坑斜坡上的土很松,但是玛丽娅累极了,她满脖颈都是汗珠,撕得破破烂烂的连衣裙在背上和腋下已全都湿透。她久久地、用心地、象在墓地掩埋死者那样铲土掩埋着这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