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母亲-第1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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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娃儿他叔啊,你把地全都当死了,要是万一赎不回来,一大家子人吃啥哩?”他行三,最小,按祖上的规矩,儿子不叫他爹叫他叔。
“这你就别管了!天无绝人之路,救人要紧。再说了,一个猪娃儿头上顶着三升糠,一个鸡子还有两只爪呢,活人能叫尿憋死?”
老怔瓜是个白日鬼儿,两个人眼睁睁看着,他都能把茓子里的麦偷出去还赌债。好容易说准了赎他的地方,赶过去他又跑了。跑也跑不出圈儿,从这一伙儿土匪手里跑掉,又被另一伙儿逮住拴起来。折腾了两个多月,长衫人白天吃生瓜喝生水,夜里遇沟沟里睡,遇坡坡里睡,也不敢进庄,人瘦得只剩下骨头架子了。
有一天中午,正走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乱石岗上,迎面过来一个“怪物”,头大如斗,没有眼也看不见鼻子,身子却是纸扎的一样,一飘一飘的,真是活见鬼!长衫人身无长物,见路边有一棵槐树,顺手撅一根刺条子,就朝怪物头上打过去——“三爷呀,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二碟子呀!”
“你这是咋了?弄成这样儿?我还当是活见鬼了哩!”
“三爷呀,不都是因为家里没钱赎我,俩耳朵都叫土匪割了!能逃个活命就算天照应了!”
论年纪,二碟子比长衫人大两轮,可乡里乡亲的论起辈分来,长衫人倒比他长两辈儿。
从二碟子口中得知,老怔瓜就在前面隔两道岗的江陵寨里押着,二碟子昨天晚上吃饭时候还看见过他。得着实信儿,长衫人从怀里摸出两个铜板,交给二碟子路上花销,紧赶慢赶往江陵寨奔去。
走到村口,长衫人不敢贸然行事,就在寨河边找个刺秧子深的地方隐住身子,盯着寨门看有没有人出来。过了顿饭工夫,有个老头儿牵着一匹马到寨河里饮,长衫人壮着胆子走近去,一抱拳说道:
“这位大叔,向您打听个人儿……”
话没落地儿,叭一颗枪子儿飞了过来,打得他脚底下尘土冒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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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71)
“哪儿来的探子,不说实话老子再一枪就要了你的小命!”
“大爷,大爷,你先别打,等……等我把话说完。”
“有屁快放,除非你是来赎人的,要不是赎人的,就是老子想叫你活着离开这儿,我的枪子儿也不会答应。”
“大爷,可让您说对了,我就是来赎人的。”
这哪儿是个饮马的老头儿,这个凶神是崔二蛋的贴身马弁,外号二杆子。
二杆子眯起眼睛打量一下瘦得柴火棍一样的长衫人,见他风一刮就倒的样子,就信了他的话,一路把他带进了寨子里关押“票子”的城隍庙。报上名儿一查,老怔瓜头天夜里又跑了。
“老十三,你咋来了?”从票子堆里忽然传来老十二有气无力的声音。老十二和长衫人老十三一个老爷,他们那一门儿人丁太旺,日子拮据,他被绑来两个多月,连个人巴头儿望望也没有。
“原来你们是一家儿的?赶快拿钱来,趁着我这会儿高兴,你把他赎走算了。”二砍刀一边说,一边儿让手枪在手中转圈儿。
“那可不成,他是来赎别人的,我跟他不是一家儿,说啥也不能叫他花钱赎我。”老十二赶忙说。
“好啊,你不让他赎,你家里又连个人毛儿也不见,老子今天干脆送你上西天算了,免得留着你糟蹋粮饭!”二砍刀说完,就命两个匪徒把老十二架了出来,“拉到东边乱葬岗给我敲了,老子叫你五更死,决不留你到天明!”
“大爷,请你手下留情,我这就给你钱——”长衫人一迭声地哀求。
“那就赶快拿过来,别惹我恼了一枪一个。”
“看你这话说哩,你要是今儿个把我撂到这儿,明儿个可没人敢再来给您送钱了!”
“你小子说的也是,没有银子我要你们这两堆臭肉干毬哩!”
长衫人赶紧把十字攀结儿背在身上的两袋子钱取下来,换了他的十二哥。
哥俩磕磕绊绊相互搀扶着,走到第二天傍晚才回到家。
被他先一步赎回来的亲哥哥一看自己的儿子没回来,反倒赎了外人,不由怒火攻心,抓起一把桑杈就去扪他那嫡亲的弟弟。被老十二抢前一步拦住,答应第二天天一亮就让媳妇回娘家借钱,天黑以前如果借不到,就把家里的几亩地卖了。那当哥哥的一听这话,就说:“那好,家你也别进了,我把你嫂子的体己钱拿出来,你现在就回去给我赎人,赎不回来你干脆死外头算了,这个家里权当没有你这个人!”
长衫人在外面风餐露宿一个多月,回到家连屋门都没进,就又拖着沉重的双腿,走进了茫茫的夜幕里。
他出门第二天,老怔瓜就跑回家来了。
半个多月过后,长衫人拉着半条命回到家,喝生水染上了痢疾,一天拉得没回数,他那当家的哥哥铁了心不给他治。
又过了七天,长衫人死了,他没有死在土匪的枪下,却死在了亲哥哥的仇恨里!长衫人死的时候还不足二十六岁,老十二捧着他原本年轻英俊的脸,怎么也合不上他那双牵挂妻儿的眼睛!
长衫人死了,他可是家族中唯一的读书人,他死在如花的年纪,让他得着信儿才从城里赶回来的老父亲一夜痛白了头!
儿子啊,那长衫人不是别人,他是你的曾祖。
出嫁
当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的时候,抱着几个月大的弟弟,目睹了一场婚礼:新娘是又瘦又小被邻居家从五岁养到十三四的童养媳妇。太阳发红的时候,人们从粪坑里挖一铁锨粪倒在当院,把写着童养媳妇生辰八字的红帖儿插在上面,搬把大圈椅往上一摞,就算是这童养媳妇的娘家了。小童养媳妇换上一身新衣服,顶着红盖头,盘着腿往椅子上一坐,过会儿鞭炮一响,那个和他圆房的男人对着她作个揖,两个女傧相把她搀下来,踩着铺在地上的粪苫子,来到放在门口的天地桌前,两个人一起磕个头,一起走进她生活了十来年的旧屋,肩并肩在床上坐一会儿,大礼就算成了。按辈分儿,她得向这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女子叫四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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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72)
轮到她自己出嫁那天,眼前总是晃动着四奶奶那张茫然无助的孩子气的脸,心中的孤苦无人诉说。连年战乱,嫁妆只有四样,一个大立柜,一个菜柜子,一个小方桌,一口箱子,箱子和立柜里装的几件粗土布棉衣和一床被子,都是她自个儿纺线织布做的。菜柜子两个抽屉,一个装饺子,一个装花生、核桃和红枣,下面的柜格里放着镯子、镜子、梳子、活笸箩儿、鞋和袜子等物件儿。虽然内里穷,外面还是要风光的。按红男绿女的规矩,她上身穿着绣有花鸟儿的绿缎子长衫,下身穿着绿线提滚边儿裤子,脚上是柿黄色的丝光袜子配一双绿缎子扎花儿鞋,手捧一把花儿,披一袭四尺宽一丈多长的红纱,头戴一顶珠摇玉坠的龙凤冠,两个小妮儿一边一个拉起红纱,一步一步走到花轿前,在迎亲客的引导下,转过身来,退着坐进那顶龙凤衣的花轿里,一块红布罩严脚和腿,鞭炮响,吉时到,八个轿夫轮流着抬起新人往回走。
唐河涨大水,花轿绕到五里河乘船过来,那时已经改了小脚女人出嫁时锁轿门的规矩,轿门大闪,引得同船的人挤着拥着看新娘,就有胆大的,挥起扇子把新媳妇儿手中的花儿打歪了,一阵溜河风吹起红盖头,看见的人啧啧称赞:“快看啊!这个新媳妇儿真像她婆子,重眼双眼皮儿,细皮儿白嫩,明鼻子大眼,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送亲的长辈大吼一声:“你们这儿的人怎么一点规矩都没有?人还没到家哩,看啥哩看!”
路程远,隔河渡水的,花轿停在家门前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新郎倌儿行过礼,新娘按照伯母的嘱咐,先用脚把紧挨轿门的红毡挑起来,稳稳地踩着地下了轿,取个进门就“得地儿”的吉利。可是她左等右等,也没人上前为她“拉纱”,只好自个儿用手挽挽,跨过上面放着一副马鞍子的柽滑子,踩着两块交替往前传的红毡走到天地桌前。天地桌正中放着一个盛满黄豆的斗,斗里放着一面铜镜,燃着三炷香,是那种竹批儿上头儿滚着香末儿,样子像毛芽穗儿的千字香,通常的实排香插不进豆子里。拜过天地,女傧相扶进屋里,换下身上的绿上衣,脱了上轿鞋,就有小孩儿端洗脸水过来,新人净净手,趁势儿把攥了一路的两枚铜钱扔进水盆里,算是对端水人的封赏。到了这一会儿,才来得及看一眼那个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棍条条的个头儿白净子,难得的英俊漂亮,和小时候见过的那个他完全不一样了。
婚床上放着红绿两床里表三新的缎面被子,床底下放着一个柏木桶,桶里盘着一窝麻,麻上放着一块发面的大曲,大曲上点一盏香油灯。新人双双坐在婚床上,大姑小姑就忙着打开菜柜子上面的抽屉,把饺子拿去煮了。端来让新人吃的时候,不是一只碗,是两对儿相互扣在一起,一碗是白水,一碗是饺子。如果揭开的是空碗,就预示着要过没饭吃的穷日子。为了避开这种不吉利,新媳妇儿两只手同时去揭摆在面前的两个碗,这样就不会落空了。这顿饺子也是合卺的意思,新媳妇儿怕解手,在娘家已经两三天除了鸡蛋啥也不敢吃了,这时虽然饥饿难耐,面对娘家带来的这顿饭,也只是略微动动筷子而已。
吃过饺子,有人把床下的桶提到外面的堂屋里,搬个凳子搁桶上,让新娘子坐下梳头开脸,也就是拿根三股子线,把“毛妮子”脸上的汗毛拔去。
“梳梳头,
薅薅脸,
戴上壳子,
拧上环,
想当闺女难上难!”
这一次只是象征性地薅两下子,正经薅是在午宴之后,早已成亲生子的大姑子一边站一个,打开新娘长及腰际的头发辫儿,声替声地念道:
“拢拢鬓花儿,”
“女婿当官儿。”
“拢拢后鬓,”
“女婿上任。”
“一拢子,二拢子,”
“拢得女婿戴顶子……”
当天中午,新媳妇儿是不能上宴席的,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得坐一回旧式女人一生只能坐一次的正位。上桌之前,有个规矩叫“切喜面”。捣蛋的小姑子小叔子在院里一连摞起五张桌子,把擀好叠起来的面叶儿放在最上面,搭梯子让新媳妇儿上去切。那新媳妇儿有人支招儿,知道他们会撤梯子,上到第三张桌就不肯再上了,她踮起脚尖儿,把面条往中间一折,正中间切一刀,还没等那些起哄的人反应过来,自己下到第二张桌子,通一声蹦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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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73)
第三天早上,新媳妇儿问过婆婆吃啥饭,就开始了她刷锅燎灶、生儿育女,一年到头儿家里地里忙个不停的日子……
“两点钟”
“两点钟”是一个人的绰号。那时候我还没听说过“痔”,可能生产队里的干部们也没听说过,要么是听说过他们自己没有,所以给那个拉屎拉得时间长的人起了这么个绰号。两点钟还有个绰号“没牙虎”,他岁数还不算大,嘴里已经没一颗牙了。有一次牙痛得实在受不了,他听信一个游医的话,接了半瓢黑马尿,把满口牙全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