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板上的母亲-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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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谣里的向往并不高,可那孩子从没见过带篷子挂帘子的高头大骡车。他倒是坐过铁脚车和胶轮马车,不过那不是马拉的,是人曳的。这是个命大的孩子,有一次曳车往春地里送粪,他闹着要坐,爹就把他放在前面的牛屎框上。扒完粪调头往回走的时候,车轱辘被一块砖头弹了一下,猛一颠,孩子摔到了地上,人们一时收不住脚儿,眼看着车轱辘从孩子身上碾过,大人吓出一身冷汗!跑过去抱起来,这儿拍拍,那儿打打,孩子竟安然无恙,只是在虚土地里印出个囫囵的身子印儿。
再大一点儿,下地拾柴、割草,只要碰上顺路的车,他都会缠着牛把儿坐上去。生铁铸成的车轱辘,滚动在高低不平的大路上,咯噔噔,哐当当,带着股沙沙的尘土味儿,颠得人脸上的肉直颤。有时靠着高高的草箩头,有时是柴火捆子,小小的身子裹在浸凉的汗布衫儿里,所有的困乏都被野风刮跑了。真想让这车不紧不慢就这样走下去,永远走不到家才好。他这样想着,闭上眼,那车真的往后退起来。咯噔噔,咯噔噔,过菜园,拐三角坑,到工学田了,到……
“娃子,赶快下车吧,到了!”听见牛把儿喊,睁眼一看,到牛屋院了!
那个三岁娃儿这辈子也坐不了骡车了,他现今在京城里,天天开着奥迪上下班。不知道裹挟在蝗虫一样的车流里,追着日子紧跑慢跑的间隙,还记不记得咯噔噔滚动在黄土大路上的铁脚儿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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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4)
带窟窿眼儿的木门
大水冲塌了两间草房,我对那个家的记忆模糊成了一片烟雨,唯有东边那扇木门,和一头死在大柳树下的黑驴和它的白蹄子小驴娃儿,至今还有声有息地留在那段永不消逝的光阴里。那扇木门好像没有上漆,要么只是上了一层清漆,在大人胸口高的地方有个窟窿眼儿。光光头没有胡子的爹,一得闲就抱起我对着那扇门一边挤一边念叨:
“挤,挤,挤暖包儿。
挤出来油,炸火烧;
挤出来肠子勒我腰——”
梳一双长辫子的娘,一得闲就靠着那扇木门坐在草墩上做针线活儿。我闹着要吃奶,她就哄我:“出去玩一圈儿,等我这半截绳子纳完就让你吃。”我想了想,一迈腿儿翻过门槛,噔噔噔溜着墙根儿绕房子跑一圈儿,气喘吁吁地一头拱到娘的怀里,说玩够一圈儿了,勾着绳子不让她扎针拔线。她只好放下手里的活儿,把我揽到怀里。西照日头金闪闪的光亮正洒在那扇木门上,照着门上的木纹儿,娘抛出的绳子圈儿一样的木纹上,密密麻麻,都是我掐的指甲印儿。
涨大水前,大黑驴突然死了,是在黄昏时候死的,灰白的肚子胀得圆鼓鼓的,四条腿不住地弹腾,几个大人忙着撬开它的嘴灌药,灌着灌着它就不动了。有人说剥了皮吃肉,奶奶说驴肉不能吃,吃了发陈病。人们就把死驴拉地里埋了。留下个白嘴圈儿白蹄子的黑驴娃儿,奶奶每天搅白面汤放红糖给它喝,看着它呱嗒呱嗒饮面汤的样子,奶奶总少不得一遍儿又一遍儿埋怨它:小驴娃儿啊小驴娃儿,谁叫你一生下来就戴着孝哩?看把你娘妨死了,留下你多可怜!
涨水那天,奶奶一只胳膊搂住一大瓦盆发好的面,一只手拉着她的小孙女,沿着泥泞的小路,一跩一跩往村子北面的岗上跑,一边回过头不住声地叫:“嘟喂——嘟喂——”小驴娃儿就跟着跑。
大水把房子冲塌了,好长一段时间,小驴娃儿就拴在带窟窿眼儿的木门上,我每天都去大路边儿薅嫩葛巴草给它吃。再后来,小驴娃儿长大了,在生产队的磨房里拉了许多年磨。关于那扇带窟窿眼儿的木门和小驴娃的事儿,就成了上面这段文字。
扫天婆
下大雨的日子不用挑水,铁桶、木桶、瓦盆儿、搪瓷盆儿还有和面的小缸盆儿,在屋檐下摆成一溜儿接水。瓦房上流下来的水是清的,草房上流下来的水发黄。
那雨紧一阵慢一阵,天上的云彩一会儿黑,一会儿黄,鞭子催着一样往南跑。油亮的雨水顺着院子里那棵弯腰枣树不住往下流,风一刮,树上的水珠子噗噗嗒嗒掉进水洼里,溅起成群的水泡儿,你粘着我,我粘着你,粘破一个,又出来一群。柴火垛搐着头耷拉着膀子,没精打采地蹲在枣树底下,没有一根柴是干的。做饭的时候,家家冒烟筒里的烟都浓得呛人,天低得像吊在树梢上的鏊子底儿,憋住那烟好长时间不散,屋里暗得妈看不见纫针,爹看不见接线头儿。数着二十截儿莛子棍儿加来减去的我早就不耐烦了,趁着这会儿大人干不成活儿,就闹着要跟他们玩。
妈找出半张剪鞋样儿剩下的花纸,四四方方裁一块,角对角一折一叠,顺着折出来的印儿剪成四个三角形,隔个角捏一个角,用粘鞋帮的糨子粘在一起,中间穿个圆窟窿,拿根麦秸莛儿穿起来,就是一只“飞鸡儿”,风一吹呜呜转。要是抽根莛子,用牙咬着把外面的篾子批下来,扎着里面的莛子疙瘩儿,做个有胳膊有腿的小人儿,裁块红纸当布衫儿,裁块绿纸往腰上一缠当裙子,贴上鼻子眼,往它手里塞个刷子毛儿,就是一个“扫天婆”。高高地吊在屋檐下,让她在风中不住地转圈儿,没准儿天上的云彩真的被她扫光了。
这会儿爹也在忙,他从挖红薯井挖出来的黄胶泥堆上剜一块泥,搁小板凳上又是揉又是扳,捏个贼眉鼠眼儿的黄鼠狼,捏个长尾巴的大公鸡。穿在一根竹篾儿上。再用泥巴扳个四棱子座儿,下面粗上面细,顶上安个纳底子的大针,往地上一放,稳稳当当,把那根担着鸡和黄鼠狼的竹篾儿往上一订,用手轻轻一拨,黄鼠狼就开始撵鸡……
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5)
檐雨在滴答个不停,云彩在天空中飞跑个不停,“飞鸡儿”和“扫天婆”转个不停。
爹说:“娃儿,快过来,看我的黄鼠狼能不能撵上这只老公鸡!”
妈说:“娃儿,别听他哄你,他那个黄鼠狼一辈子也撵不上那只老公鸡!”
爹和妈的声音滴落到水盆里,小鲤鱼一样游出了时间的天罗地网。
扯羊逮
“扯羊逮”也叫“扯羊尾巴”,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三个字,因为“扯羊逮”的时候我还没上学。
“扯羊逮”多少人参加都可以。由一名个头儿高又壮实的孩子排在最前面,在他身后,孩子们由小到大从低到高,依次拉着前边人的后衣摆,连成一长串儿。排头的是“牧羊人”,后面的是被他保护的“羊”,另选一个手脚利索的孩子当“狼”。游戏开始,牧羊人张开双臂不断晃动身子,把他的羊儿挡在身后。“狼”开始在他面前跑来跑去,瞅空子蹿上来抓小羊羔,逼得这长长的队伍忽左忽右甩个不停,眼看有人就要被抓住了,牧羊人身子一扭,大家齐声惊呼,鞭梢似的人龙又远远地荡到了另一边。
玩够了,还不过瘾,就玩“卖锁啰”,分成两拨儿,抻开胳膊肩搭肩面对面站好,闯龙门的一方先开腔:
“卖锁啰,啥锁?”
“黄金带锁。”
“啥开?”
“一把钥匙两头开。”
“开不开!”
“榔头砸,”
“砸不开!”
“掂个萝卜上陈街。”
“陈街有您啥亲戚?”
“有俺哥哥丈人家。”
“跨啥马?”
“跨白马。”
“挎啥刀?”
“挎腰刀。”
“腰刀腰刀几丈高?”
“三丈五尺高,打开龙门走一遭儿!”
说完,一个身高体壮的孩子站在前面当马头,一个敦实有劲儿的孩子双手搂着他的腰,躬下身子当马身,一个清瘦机灵的孩子骑在“马”身上,另有一个孩子站在一边“牵马”,吆喝一声冲过去,把对方的长龙阵冲断就算赢。
打麦场上,宽敞的院落里,只要有几个孩子一撺掇,随处都可以玩得气喘吁吁、笑声连天。最惬意的,是春天下地拾柴剜菜的时候,脱掉鞋子,光着脚在春地里扯羊逮。春地,就是秋收之后留下来种早秋的休闲地。农历二月底三月边儿,春地犁耙好了节令还未到,风吹吹,雨淋淋,太阳晒晒,发了酵一样暄。墒气不干也不湿,一脚踩下去,上面那层发白的强皮儿扑一声塌个坑儿,又酥又软不硌脚。大家把筐子箩头往地边一扔,摆开阵势,左盘右旋疯玩起来。
深蓝的天幕帐篷一样笼盖四野,阳光遮蔽了幕布之后那无际的星群;脚底下是一望无际的田地,孩子们就在它的肚脐眼上踢腾得土花飞溅;四外默默相望的村庄蹲伏着,心照不宣地把一个个更迭序替的故事深掩怀中。那一刻,天和地和尘世一起,把这团凡尘的欢乐珍爱在掌心里,因为上帝知道,这个瞬间如同一粒年年发芽的种子,年复一年刷新着这个罪孽和美德共存的人世。
隔着悠悠的光阴回首,我在离这群孩子五十多米远的地方,看到了那个有三座坟头的墓园,一个白胡须老人,坐在高高的坟头下面晒太阳。他眯起昏花的老眼看着这群欢叫狂呼的孩子。身后那几朵子哑默的黄土,不曾显现一丁点的阴冷清寒。五十米白地,盛放着纯净如天国的阳光,就这样守护着这群玩疯了的孩子,不让死神的阴影污染他们的笑声,那笑声正水珠儿一样泼向蓝天。
撂清官儿
老荒坡是放羊的好地方。两道洚子沟,桐河一涨水就成了泄洪的河汊,熟土不易存身,留下的净是死土瓣子、礓石疙瘩,娇嫩的草,不生这里,这里只生茅草和白草,还有老鸹爪子、紫花地丁,落雨时,草根积水的地方,会生出拣不尽的拘挛皮。
老荒坡有百十亩大,是放羊牧牛的好地方。只要把羊往荒坡上一赶,随它们啃草去,放羊娃们聚在一起,尽情玩自己的。“踢老鸹窝”,“撂清官儿”,“抵牛亡牛阵”,这都是些撕碎衣服踢烂鞋的猴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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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小时候经历过的事情(6)
“撂清官儿”要四个人参加,一人脱一只鞋,轮流叠起来往空中撂,落下来四只都正面朝天,便是“清官”,一只扣着,三只仰着,是“三打手”,两只扣着,两只仰着,是“二布袋”,一只仰着,三只扣着,是“妮儿”,“妮儿”是挨打的,打时由“清官”坐堂,“二布袋”问准了“垫几垫”,便把几只鞋垫在“妮儿”腿上,扶好,再由“三打手”拿鞋来打,边打边问:“一五一十上高桥,问问清官饶不饶?”“一五一十上高马,问问清官打不打?”一直问到“清官”说了“饶”字,这一盘算结局。
老荒坡虽然贫瘠,也不缺好吃的东西。老鸹爪子是吃那胖胖的根须,蒲公英是吃那羊粪蛋儿一样的花骨朵,酸酒缸叶儿治瞌睡。吃茅芽苞儿还有一首儿歌呢:“吃茅芽,屙套子,给老爷编个毡帽子……”
最好吃的是“老鸹食儿”,一种酷似豌豆粒儿的东西。淡淡地埋在沟坎上的土垃糁里,要特别细心地去找,才能在几乎与它们一样的小石子儿里挑出来。放嘴里一咬,又香又甜,奶汁一样恋口,我至今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也许是地母特意为她清贫的孩子们备下的一味美食吧?
绞股蓝和抓子儿歌
绞股蓝不是好草,因为牛讨厌绞股蓝那股怪味儿,大半槽草料里混上几根,也会影响它们的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