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者的童话:丰子恺的漫画人生-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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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尔”①笑剧一部,描写现世阶级对峙之下的种种笑柄,最饶精彩。有穷措大兼名丁野(日本发音与“低能”二字相同)者为普罗代表。有大富翁名丙野(此二字之日本字母②,形成一眉一目,为日本儿童描人物颜面时所惯用)者,为布尔代表。另有洞尾(日本发音与“吹法螺”,即吹牛,同音)者,狡猾而恶劣,在其间怂恿撺掇。拐骗图利,演成种种笑剧。择记忆所及者数事略述之:丙野续娶一比他小三十多岁的少女为继室,甚怜爱之。一日,丙野夫人赴银行领款,职员态度怠慢。夫人大怒,归告丙野,哲必复仇。丙野告该银行老板,欲以百万元盘其银行。老板不允,出重价而后可。丙野得银行,即召全体职员开会。职员齐集,即请丙野夫人上演讲台,指出前日领款时态度怠慢之人,革其职,丙野夫人之怒始解。又一日,洞尾介绍一卖古董者于丙野,极口称赞画之名贵,丙野出十万元购藏之。他日出画,见蠹鱼盘踞画中,画已破碎不堪收拾。丙野惜物,见此蠹鱼已食代价十万元,不忍舍弃,畜之玻璃瓶中,供案头,时时用显微镜欣赏之。丙野一生行事,大率类此。丁野为丙野之甥,而穷不可当。一日,谋饭碗不成,闲行市中,见旧衣店头悬旧大衣一件,与自己身材正称。心念世间看重衣衫,若买得此大衣,谋事必成。见标价十元,又嫌其贵。正踌躇间,适值洞尾,因将心事告之。洞尾谓此店老板乃其好友,只要稍稍结交,不难以最廉价得此大衣。于是丁野托其介绍,请老板吃牛肉酒。洞尾胃甚健。肆意饮啖,既醉且饱。丁野还帐三元五角,心念大衣可得最廉价。付帐不妨稍阔,即以找头赏堂倌。于是洞尾代为向老板申说丁野之意。老板谓自当格外克己,不过须归店查帐,方可定价,定后当以明信片通知丁野。丁野感谢而去。次日,丁野接明信片,上写“特别廉价。九折计算,请速来成交”云云。又一日,丁野家中寄到十元汇票一纸,是夜丁野将此汇票藏里衣袋中而卧,准备明日赴邮局领取。夜梦大风入室,将此汇票吹上屋顶。丁野上屋,风又将票吹上树巅。丁野缘木求票,将达树巅,风又将票吹入河中。丁野不顾性命,随票跃入河中。幸洞尾及其他三四友人正作船游,恰巧经过其地,合力救起丁野,并为打捞汇票,人财皆不损失。梦醒,一身大汗。即赴邮局领洋十元,随即走告洞尾,表示谢意。洞尾索牛肉酒为酬,又约梦中其他诸友同食。席上诸友共称丁野友情素重,故梦中亦得友人相助,且人财失而复得,大可庆祝。于是痛饮大嚼,丁野会钞九元余,散出时袋中只剩铜板数枚。丁野一生行事,大率如此。洞尾自乡赴东京,谓一在公司当职员之友人曰,我家住清溪之旁,又可望见富士山。友人艳羡不置。一日,天气清明,友人向公司乞假,乘火车往访洞尾,冀一享清福。至则洞尾正裸体种田,其家不蔽风雨。询以沾溪及富士山,涧尾指屋旁泥沟云,一个月不雨,当即清冽。又指野中长松云,天晴无云之日,登此树巅,可于望远镜中望见富士山顶。又一日,洞尾与友人约,次日午后一时赴访。次日,洞尾至友人家,见壁上时钟已指三时。即鞠躬道歉,谓友人曰:“予非敢误约,只因十二点半正欲动身时,友人丁野暴病,托为延医,奔走多时,方得脱身。急驰至电车站,又值电气故障,等待至一小时之久方得上车。下车后急赴尊府,不料又在电车站附近拾得皮夹一只,内藏拾元钞票三十张。因即走报公安局,托其归还物主。转辗延搁,以至迟到,千万原谅!”友人听毕,从袋中摸出表,徐徐谓洞尾曰:“足下并未迟到,现在正是一点钟,此壁上时钟乃昨日停后未开之故。”洞尾一生行事,大率如此。此为乐天漫画中刻划最工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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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日本的漫画(5)
此外,现今日本知名之漫画家甚多。像冈本一平、池部钧,所作皆“笔简而意繁”,尤为特出之才。又有柳濑正梦,专以漫画为社会运动、政治运动作桴鼓之应,即所谓“以漫画代弹丸”者,所作亦多动人之处。我曾翻阅其画集,惜未能记忆。
廿五〔1936〕年九月十日病起。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九日于杭州肖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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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生世界(上)
尝过了中年的辛味而回想青年时代的生活,真是诗趣丰富的啊!我的青年时代回想中,写生的生活特别可憧憬。那时我能把全心没入在写生的世界中。现在虽也有时梦到这世界,但远不像昔日那样深入了。
记得我热中于写生画的青年时代,对于自然界的静物,风景,人物,都作别开生面的看法。我独自优游于这新世界中。
我到水果店里去选购静物写生用的模特儿,卖水果的人代我选出一件来,忠告我:“这一种‘有吃没看相’,价钱便宜,味道又好。”但我偏要选那带叶的橘子。他告诉我:“那是不熟的,味道不好,价钱倒贵!”我在心中窃笑:你哪能知道我的选择的标准呢?我叫工人去买些野菜来写生,他拖了一捆肥胖而外叶枯焦的黄矮菜来。我嫌他买得不好,他反抗,“这种菜再肥嫩没有了。”我太息了:唉!你懂什么!我自己去买吧!我选了两株苍老而瘦长的白菜来,他笑我:“这种菜最没吃头了!这是没人要买的!”我想为他解说这菜的形状色彩的美,既而作罢。我以为没人知道美,所以没人要买这菜。不管旁人讪笑,我就去为我这美丽的白菜写照了。
我走进瓷器店,在柜角底下发见了一口灰尘堆积的瓦瓶,样子怪入画的,颜色怪调和的,好似得了宝贝,特捧着问价钱,好像防别人抢买去似的。店员告诉我:“勿瞒你说,这瓶是漏的,所以搁着。你要花瓶买这起好。”他在架上拿了一口金边而描着人物细花的瓷瓶递给我,一面伸手来接取我手中的漏花瓶。我一瞧那瓷瓶连忙摇头:“我不要那种。漏不要紧的!”满堂的店员都把眼注视我,表示惊怪的样子。我知道他们都在当我疯子看了。但我的确发见这漏瓶的美的价值,有恃无恐,这班无知商人管他们做什么!我终于买了那漏瓦瓶回家。放在窗下写了一幅。添几个橘子又写了一幅。衬了深红色的背景布,又写了更得意的一幅。
隔壁豆腐店里做喜事,借我们的屋子摆酒筵。茶担上发来的碗筷中,有一种描蓝花的直口的酒碗,牵惹了我的注意。这种碗形状朴素,花纹古雅,好一个静物模特儿。我问茶担上的人这种碗哪里买的,他回答我,这是从前的东西,现在没处买了。我想,对不起,吃过酒让我偷一只吧。但动了这念头有些儿贼胆心虚;我终于托豆腐店里的人向茶担转买一只给我。豆腐店里人笑道:“这种是江北碗,最粗糙,最便宜的东西!你要,拿几只去,我们算账时多给他几个铜子好了。”我的书架上又多了一件宝贝。
我的书架上陈列了许多静物模特儿。有瓶,有甏,有碗,有盆,有盘,有钵,有玩具,有花草,在别人看来大都不值一文,在我看来个个有灵魂似的。我时时拿它们出来经营布置。左眺右望,远观近察。别人笑我,真是“时人不识予心乐”啊!
廿一〔1932〕年冬为开明函授学校《学员俱乐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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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生世界(下)(1)
去年冬天我曾在这《俱乐部》中描写过我幼时所漫游的写生世界的光景。那时因为自来水笔尖冻冰,只写了静物一段就中止。现在《俱乐部》又催稿了。我凝视着我的笔尖探索去冬的感想,那墨水结成的小冰块隐约在目;而举头眺望窗际,不复是雨雪霏霏的冬景,已变成明媚鲜妍的春光了。心头闪过一阵无名的感动,这种感动和艺术的心似有同源共流的关系。我就来继续描写我青年时代的艺术的心吧。
说出来真是不恭之至:我小时在写生世界中,把人不当作人看,而当作静物或景物看。似觉这世间只有我一个是人。除了我一个人之外,眼前森罗万象一切都是供我研究的写生模型。我把我的先生,我的长辈,我的朋友,看作与花瓶,茶壶,罐头同类的东西。我的师友戚族听到这句话或将骂我无礼,我的读者看到这句话或将讥我傲慢,其实非也:这是我在写生世界里的看法。写生世界犹似梦境,梦中杀人也无罪。况且我曾把书架上的花瓶,茶壶,罐头等静物恭敬地当作人看(见上篇),现在不过是掉换一个地位罢了。
我在学校里热心地描写石膏头像的木炭画,半年后归家,看见母亲觉得异样了。母亲对我说话时,我把母亲的脸孔当作石膏头像看,只管在那里研究它的形态及画法。我虽在母亲的怀里长大起来,但到这一天方才知道我的母亲的脸孔原来是这样构成的!她的两眼的上面描着整齐而有力的复线,她的鼻尖向下钩,她的下颚向前突出。我惊讶我母亲的相貌类似德国乐剧家华葛内尔〔瓦格纳〕(Wagner)的头像(这印象很深,直到现在,我在音乐书里看见华葛内尔的照片便立刻联想到我的已故的母亲)!我正在观察的时候,蓦地听见母亲提高了声音诘问:“你放在什么地方的?你放在什么地方的?失掉了么?”
母亲在催我答复。但我以前没有听到她的话,茫然不知所对,支吾地问:“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的?”
母亲惊奇地凝视我,眼光里似乎在说:“你这回读书回家,怎么耳朵聋了?”原来我当作华葛内尔头像而出神地观察她的脸孔的时候,她正在向我叙述前回怎样把零用钱五元和新鞋子一双托便人带送给我,那便人又为了什么原故而缓日动身,以致收到较迟;最后又诘问我换下来的旧鞋子放在什么地方的。我对于她的叙述听而不闻,因为我正在出神地观察,心不在焉。
我读《Figure Drawing》〔《人体描法》〕(这是一册专讲人体各部形状描法的英文书),读到普通人的眼睛都生在头长的二等分处一原则,最初不相信,以为眼总是生在头的上半部的。后来用铅笔向人头实际测量,果然从头顶至眼之长等于从眼至下颚之长,我非常感佩!才知道从前看人头时的错觉所欺骗,眼力全不正确。错觉云者:我一向看人头时,以为眼的上面只有眉一物,而眼的下面有鼻和口二物,眉只是狭狭的二条黑线,不占地位,又没有什么作用。鼻又长又突出,会出鼻涕,又会出烟气。口构造复杂,会吃东西,又会说话,作用更大。这样,眼的上面非常寂寥,而下面非常热闹,便使我错认眼是生在头的上部的。实则眼都位在头的正中。发育未完的儿童,甚至位在下部三分之一处。我知道了这原则,欢喜之极!从此时时留意,看见了人头便目测其中的眼的位置,果然百试不爽。有一次我搭了西湖上的小船到岳坟去写生。搭船费每人只要三个铜板。搭客众多,船行迟迟。我看厌了西湖的山水,再把视线收回来看船里的搭客。我看见各种各样的活的石膏模型,摇摇摆摆地陈列在船中。我向对座的几个头像举行目测,忽然发见其中有一个老人相貌异常,眼睛生得很高。据我目测的结果,他的眼睛决不在于正中,至少眼睛下面的部分是头的全长的五分之三。《Figure Drawing》中曾举种种不合普通原则的特例,我想我现在又发见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