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刑-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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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不是在想:我犯了什么罪,要受这样残酷的酷刑?真的,他做了什么呢?为他的一个好朋友辩护了几句,惹得皇帝生了气,于是,他的噩运就降临了。有一种人的身分叫“皇帝”,他一个人动一动念,就可以决定另一个人,另十个人,另一百个人,另一千一万十万百万人的生或死,他可以随心所欲,把种种酷刑加在其他人的身上而没有力量可以对付他。人类单是有这种身分的人在,单是有这种事实在,人类就甚至不能算是高等生物了!
塑像的被侮辱感,是由于感到了他做为一个人,已经是够侮辱的了?
我盯著塑像看了很久,才缓缓转过身来,缓缓摇著头:“够了,真的够了,我不希望再有第五间陈列室。”
米端苦涩地道:“第五间--”
他只讲了三个字,就立即变了话题:“读过他所写的‘报任少卿书’的人,都可以知道他受刑的经过,在文字之中是看不出他身受的极度的痛苦来的,或许是他故意掩饰--身心所受的痛苦,要故意掩饰,那使痛苦的程度,又深了一层。”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同时道:“我想……去透透气。”
米端指著另一扇门:“从这里出去,是一个院子,穿过院子,就是另一条街。”
我当时只想离开陈列室,心想,米端一定会跟出来的,所以也没有作特别的邀请,就循他所指,急急走了出去,一到了外面,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城市的灯光在黑暗中闪烁著,正是仲秋时分,风吹上来有点清凉,把我来自内心的燥热驱散了不少。
回想刚才在蜡像院中的那两小时,简直是做了四场可怖之极的恶梦一样。
我在院子中站了一会,果然看到米端也推开了那道门,慢慢地来到我的身边。
我挥了一下手:“你的艺术造诣如此之高,只做蜡像,真是太可惜了,我敢说,这些人像,是人类艺术的无价之宝。”
他低叹了一声:“用什么材料,是没有分别的,我觉得蜡更容易处理,所以就制造蜡像……我不敢称自己的作品为艺术,因为它们只表达人类的痛苦,而不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我兴奋起来:“你能表达人类的痛苦,就一定也能表达人类的欢乐。”
他抬起头,向我望来,像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又没有发出声音,接著,他现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来,没有再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只是在院子中来回走动了几步,才道:“卫先生,我看过你不少的记述。”
这样的话,大约是我听到过最多的一句话了,我照例只是摊了摊手,微笑一下,算是作答。
米端却现出了犹豫不决的神情来,我看出他是想讲什么而又在踌躇,就道:“你要说什么,只管说,我们虽然第一天认识,但是我非常高兴有你这样的朋友。”
米端听得我这样说,神情略现激动,“呵呵”了两声:“我想请卫先生帮……一个忙。”
我回答得爽快:“只管说。”
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我帮什么忙,应该立刻说出来了。
可是米端却立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日后,我会请你帮一个忙,你答应得那么痛快,我实在衷心感激你。”
我心中不禁嘀咕了一下,米端的行为,实在不是令人感到十分愉快。他不把要我做什么说出来,却又先向我道了谢,那等于说,不论何时,他提出了什么要求来,我都要答应他了。
不过,刚才看到他的作品,实在给我太深刻的印象,就算他的行动不近情理,倒也不是不可以原谅的,所以我心中不快的念头,一闪即过,只是笑了笑,道:“米先生,你是在哪里学制作蜡像的?”
米端道:“我自小就喜欢,算是无师自通。”
我又道:“像你这样的作品,应该介绍出去给全世界知道,我认识不少艺术界的朋友--”
我话还没有说完,他已连连摇手:“不,不必了,我不想出名……我的目的,只不过是想借那些人像……来表达人类的苦难,在很多情形之下,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是由一些人强加在另一些人身上的。”
我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我道:“如果你有这种想法,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你的作品。”
米端摇著头:“只怕看到的人,不会像你那样,有这么强烈的感受,唉,其实,几千年了,人类都是那样生活,我做的事……实在没有意思……”
他结结巴巴地说著,我睁大了眼睛,简直不相信那些话是从他口中讲出来的。为什么忽然之间,他会变得这样子了?
看起来,他像是有著极大的顾忌,可是,哪有什么顾忌呢?把那么出色的作品,公诸于世,让更多人知道,有什么不好呢?他本来就是把那些作品公开让人参观的,只不过参观者极少而已。
我实在弄不懂他在弄什么玄虚,不过他既然不想照实说,这只好归于艺术家的怪脾气一类,我也没有理由逼他非讲出来不可。
我只是道:“当然由你自己决定,我也想不到会看到那么伟大的塑像,米先生,你对那些历史人物的一切,一定十分熟悉了?”
他不经意,或是故意回避地“唔”了两声,算是回答了我的话。
我又道:“最主要的,然是你对那些人物的内心世界有极深的了解,对他们的精神痛苦,也有极深的感受,不然就不能--”
米端这一次,“艺术家的怪脾气”真正到了令人目瞪口呆的地步,我自认,我所说的话,绝没有半分得罪他之处,可是,他却不等我说完,一个转身,像是我手中握著一根烧红了的铁枝要追杀他一样,脚步踉跄,奔了开去,一下子奔进了那扇门,立刻重重把门关上。
像这种情形,我真是极少遇到的。
我错愕万分地在院中又站了几分钟,门紧闭著,看来米端再也没有出来的意思,那自然是不愿意和我谈下去了。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虽然我惊讶于他态度之不合情理,但当然也没有自讨没趣,再去敲门求见之理。所以,在十分有耐性地停留了几分钟之后,也就一面摇著头,一面走出了院子。
院子外面是一条相当僻静的街道。我沿著街边,慢慢走著,心想一定要对所有我认识的人说起那些蜡像,请他们去看,第一个,我会要白素去看,那是寓有极深含义的艺术精品,把人性的丑恶面,把人的精神痛苦,表现得如此彻底。
虽然离住所相当远,但是我一面想,一面走,竟在不知不觉之中,到了住所门口。
我取出钥匙开门,家里显然没有人,我也不开灯,倒了一杯酒,就在黑暗之中,楞楞地坐著发呆,在经历了刚才目睹的情景之后,心头所受的震动,绝不是短时间所能平复的。
我闭上眼,四个陈列室中的景象,历历在目。艺术家自然都有丰富的想像力,米端的想像自然丰富之极,每一个细节,都给人以那么真实的或觉,简直就像是那些事件发生之际,他就在现场一样。
而且,就算是他真的在现场,事后也不能把一切记忆得如此详尽。
我不禁苦笑了一笑:想到哪里去了,一切细节的真实,自然都是米端是一个杰出之至的艺术家之故。我这时,渴望找一个人讨论一下那些蜡像,本来最好的讨论对象是米端本人,可是他显然不想和我谈论,那我就只好找向我介绍了不止一次的陈长青了。
喝乾了杯中的酒,著亮了灯。灯光一著,我就看到茶几上有一张纸,纸上写著相当大的字:
“即听此卷录音带,我有事外出。
素 九时零三分”
那是白素留下的字条。录音带就在纸条旁边。
东西留在这样显眼的地方,本来我是一进来就可以看到的,可是偏偏我进来之后,没有开灯,而且精神恍惚,所以竟到这时才看到。
我拿起了录音带,上楼到书房去。白素要我立即听这卷录音带,自然是有道理的,她留字的时间是九时零三分,那正是我回来之前不多久,现在已经接近十点了,如果录音带中记录的是什么急事的话,是不是已经耽搁得太久了呢?
我三步并作两步,一进书房,就把录音带放进了录音机,按下了按钮。
录音带一转动,就先听到了白素的声音:“以下录音,记述的事十分有趣,你可以听听。”
我听到了这样的开场白,就知道不会有什么紧急的事情,自然也不那么紧张了,舒服地坐了下来,听录音机中传出来的声音。
【第二章:一个塑像艺术家的意见】
那是一个谈话的纪录,如果只是把三个人的对话记述下来,未免单调,所以我把当时的情形写出来,比较好些。
虽然我当时并不在场,但是后来白素又向我讲述了当时发生的一切,白素的记忆力十分强,叙述得又仔细,我才能把她和那位来访者见面、交谈的经过写下来。
开门的是老蔡,我们家的老仆人,老蔡由于年纪大了,行动不是那么俐落,门铃响了将近七遍,他才去开门。那时,白素已准备下楼去应门了,由于老蔡已经去开门,所以她在楼梯上停留,没有立即下来。老蔡一开门,看见来客是一个陌主人,他照例不是很友好地瞪看来人,白素看不见在门口的是什么样人,只听到了一个相当拘谨的声音在问:“请问卫斯理先生在吗?我能不能见他?”
老蔡的声音硬帮帮:“你和卫先生有约吗?”
那来客忙道:“没有……我有点事情想告诉他。”
老蔡的语调更僵硬了:“卫先生就算在,也不会见你,何况他不在。”
白素在楼梯上,暗叹了一声。我是十分喜欢认识结交各种各样朋友的人,可是实在,莫名其妙的人找上门来的太多了,所以不得不一再吩咐老蔡,如果陌生人找上门来,尽可能挡驾,久而久之,老蔡习以为常,而且他以明知我们不会责备他,所以他常使用他自己的方式,使来访的陌生人知难而退,而且,绝不敢再来碰第二次钉子。
这时,老蔡的回答,已足够令人难堪的了,果然,来访者发出了两下不知所措的“啊啊”声,可能是为了自己找回一点面子,所以道:“那我改天再来。”
老蔡却绝不给人留情面,冷冷地道:“不必来了,再多来十次,也不会见著卫先生的。”
来访者有点生气了:“卫先生……我看也不是什么要人,你这是--”
老蔡昂起头来,一副爱理不理的神情:“卫先生本来就不是什么要人,可是偏偏就有那么多人要见他。”
来客闷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老蔡用力一下将门关上,这样的关门法,来客若是离门太近,准会吓老大一跳。
白素在楼梯上走了下来,皱著眉,老蔡转过身来,神情十分得意:“又打发了一个。”
白素叹了一声:“其实……可以说得委婉一点。”
老蔡翻著眼,大不以为然:“委婉一点,打发得走吗?哼。”
他那一下“哼”,当真有豪气干云之概。
白素也不想和他多争议什么,就在这时,门铃又响了起来。这一下,老蔡更神气了,一面转身去开门,一面撩拳揎臂,看他的样子,似是准备一开门,就兜脸给门外的人一拳的样子。
而在门一打开之后,他的拳头,也真的立即伸了出去,白素正想阻止,却看到老蔡的拳头陡然凝住,脸上现出了惊讶莫名的神情来,整个人如同僵硬了一样。
白素一看到这种情形,就知道有什么意外发生了,可是她还未曾来得及有任何行动,就听得一个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