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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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却清晰,透过圆片眼镜,透过双手,透过他们之间的空气,到达她面前。拉克伯伯的脸瘦长,颧骨分明,头顶的头发已经稀疏,灰白的颜色带出思考过度的焦灼。他从来不是一个轻易流露情绪的人,不像胡安伯伯,他从来不大声愤怒,也不大声欢笑。他的面容永远像根雕一样缺少变化。如果他流露出一丝无奈的苦涩,那么定然是他希望她能看出他的意思。他没有起身,仍然在等她最后的回答。
“我还是想查。”
“好吧。”拉克点点头。
他站起身,在墙上轻轻抹了抹,屏幕保护的壁纸消失,一整面墙的四方形金属小格显露出来。从屋顶到地面,密密麻麻。洛盈坐在对面看着,有一种晕眩的感觉。它们都有一扇咖啡色小门,金色镶边,每一个拉环下方有一张白色小卡片,让人有伸手就能拉开的错觉。拉克熟练地察看卡片上的标注,沿墙走了一会儿,对一个小格轻轻点击,输入了几个口令参数,墙后立刻响起微微的运转轰鸣的声音。
很快,一张电子纸从墙一侧的缝隙里掉落出来。
拉克拿起纸,递给洛盈。洛盈小心翼翼地接过,目不转睛地看着。纸上是当年的试卷和成绩。透明的玻璃纤维上,字体像细细的小刀,随着向上的滚动划破空气。
她看了很久,最终抬起头。纸上的结果她之前已心里有数,此时只是正式确定。
“拉克伯伯,为什么会换上我?”
拉克微微摇了摇头:“我可以给你提供事实,但不能告诉你原因。”
“我想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哪个孩子?”
“就是那个原本应该去地球的孩子。那个和我交换命运的孩子。他是谁?”
拉克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
“不可能。您肯定知道。您是当时的主考官,您怎么可能不知道?”
洛盈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自己显得太不礼貌。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总是在疑问中迷失。她把头转开,让自己平静了一下。
拉克伯伯的眼神充满怜悯,甚至有一丝悲伤。
“即使我知道,”他说,“我也不能告诉你。你可以查自己的档案,这是你的权利。但你不能查别人的,我没有这个权利。”
洛盈低下头。办公室的坐椅是老式扶手椅的造型,线条起伏像张开的手,人坐在里面陷得很深,仿佛被怀抱。洛盈此时需要这样的怀抱。悬着的石头落下来,落进大海,就激起心底深处的海啸。
“拉克伯伯,”她抬头问,“其他人的档案都不能查吗?”
“不能。”
“连家人的都不能?”
“不能。”
“不是号称每个人的档案空间都透明公开吗?”
“是,但有两个前提:自愿,或者法律规定。你自愿发表的资料和作品都可以公开,你希望获得通过的政策提案必须公开,你作为工作和管理者的财务收支必须公开,但除此之外,你有隐私的权利。每个人都有,档案馆也有。总有很多档案不会公开,最终成为历史记忆,这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一样的。”
“那我连爸爸妈妈的档案也不能查吗?”
“如果是他们没有公开发表的,那么是的。”
“我曾经尝试想查我妈妈的档案,可是所有公开的档案都停止在她去世前的最后两年,她从工作室退出的时候。我完全不知道她后来发生了什么,就好像那两年不存在一样。”
拉克目光悲悯,但声音冷静:“对此我也很遗憾。”
“怎么会这样?”
“公开的部分一般是她工作事务的自动记录,她退出了工作室,没有记录很正常。”
“也就是说,一个退出工作室的人,在系统看来和死去是一样的是吗?”
“可以这么说。”
洛盈沉默了。窗外的光线斜射进来,冷冷地切割整个墙面,阴影中的小格仿佛无限深海。她知道拉克伯伯是正确的,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正确得令她绝望。
“这就是注册的意义吗?”
“不完全是。”
“那注册的意义是什么呢?”
“是分配物资。公平、公开、透明地分配物资。保证每个人应得的钱输入他的账号,不多不少,不错漏也不隐瞒。”
“可是我们的钱不是按照年龄分配的吗?与注册和工作室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生活费。只占系统资本极小的一部分。那一部分确实与注册无关,只按年龄输入。但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在一个成年人正常支配的所有资本中,生活费用只是次要的一部分。他的绝大部分经济来源是研究经费、创作成本、制作费用、购买和售卖的付出和所得。所有这些资本都在工作室的框架之内流动,工作室只是使用,最后还回归总体。只有这样才能做账目统计。没有注册的账号,系统不允许金钱输入。”
“自己一个人搞研究不可以吗?”
“可以。但是你只能使用你的生活费。不能申请公共资助。一旦开了系统总收入向私人输入的缺口,那么违规操作和聚敛财富就会像无法遏止的河水,决堤而出。”
“但是,如果不要这些钱,那么不注册就不是什么大罪吧?”
“不是。”
“不会被流放?”
“不会。”
“那么我的爸爸妈妈怎么会死呢?”
洛盈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这个问题。她轻轻咬着嘴唇,嘴唇因紧张而略微发干。拉克并未像她以为的那样会对此惊异。他仍然静静地坐着,身体端正,面容声音都没有变化,像是早对这个问题有所准备。
“他们死于一场不幸的飞船事故。对此我也很难过。”
“我知道。但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处罚他们的原因是什么。”
“我说过,我只能提供事实,不能回答原因。”
“可总要有个罪名吧?”
“罪名是威胁国度安全。”
“什么安全?怎么威胁?”
“那些并不在罪名的名称之内,我无法说明。”
拉克仍然严肃地坐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洛盈和他对峙着,仿佛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横亘在中央,两人在拔河,但谁也不能挪动一分。她忽然觉得有点委屈,喉头微微发堵,可是终究忍住了,没有哭。拉克默默地递过一杯茶,她摇了摇头,没有伸手去接。
她有点伤感地看着拉克:“拉克伯伯,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
“什么事?”
“爷爷是独裁者吗?”
拉克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回答。他看着她,像是在思量她提问的理由。然后用教科书一样的冷静回答,声音在暗淡的阳光里有一种古董般的不真实:“这个问题要从定义上讲。从《理想国》开始,独裁者的定义就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一个人如果可以任意地立法、执法,不受约束和监督地决定国家政务,那么可认为这是一个独裁者。”他顿了顿,“你爷爷不能随意决定法律,法律是审视系统长老拟定;他不能随意作出决策,各系统有自主权,内部决策由系统自主,而跨系统的总体决策需要议事院全体协商,星球决策由全民公投;他也不能不受监督,我们有数据库的记录,他的一言一行、每一笔金钱开销都清晰可见。这样,你觉得他是独裁者吗?”
“那为什么我不能查爷爷的档案呢?我也监督一下不可以吗?”
“那不一样。”拉克缓缓地说,“所有人都有私人的部分。属于记忆的部分。那一部分是海下的礁石,而我们有权监督的不过是海面的航船。职务以外的资料,其他人没有权力刺探。”
洛盈咬了咬嘴唇,拉克的话就像他背后的方格海洋一样,深不见底。
“这些档案库里到底都记了些什么?”
“记忆。时间的记忆。”
“为什么地球人没有这样的档案库?”
“地球人也有,你看不见罢了。”拉克越来越耐心,声音也越来越低缓,“你到过地球,就应该发现了,我们的档案让我们减少很多麻烦,当一个人从一个工作室转移到另一个工作室,他不用准备任何身份证明材料,也不用转移居留证和银行账户,什么文件都不用,只要工作室点击确定,一切都在自动传输。你不觉得这很方便吗?这也保证我们能建立一个人真正的信用记录。”
“是,没错。”拉克伯伯是对的,她明白。在地球上她曾经抱着厚厚的公证文件从一个办公室到另一个办公室,用那些文件说明自己,介绍自己,转移自己,证明自己就是自己,接受每张办公桌的盘问,回答流水账似的问题,被质疑包围,被表格淹没。她还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骗局,目睹各种伪装。拉克伯伯是对的,完全对。可是这不是自己想问的。
“我想问的是,我们为什么要每人有一个号码,一个静止的空间,一个工作室的身份?我们为什么不能流动,随心所欲,随时随地忘记过去,改变自己?我们为什么不能自由自在?”
“你可以自由自在,也可以改变自己,没有问题。”拉克伯伯的声音低缓得仿佛有一点神秘,“但是你不能忘记过去。”
落日几乎已经和地面平行,大片的阴影让房顶显得越来越高。拉克的身影依然瘦长而挺拔,灰色的西装坎肩,白色衬衫,没有装饰,袖口和领口的金黄色扣子扣得整齐。他透过黑框眼镜悲悯地看着洛盈,似乎想告诉她很多东西,但是什么都没有说。他的双手平放在书桌上,瘦长的手指就像古老的鹅毛笔,静静平摊。洛盈第一次注意到四周的柱子,如古希腊神殿般的石柱,青白色竖直的线条,庄严神圣,隐去了其中飞速运转的电路控制。书桌也是木头的颜色,看不出是玻璃,桌上的笔筒有隐隐约约的人工花纹。房间充满历史感,就像拉克伯伯一样。
咖啡馆
火星的咖啡是一种代替品,合成咖啡因,很香,不太苦。有各种浓度和添加物可供选择,提神醒脑也是一个选项。咖啡馆很宽敞,没有侍应生,自助咖啡机嵌在墙里,厨房里有厨师烘烤茶点。咖啡馆是专门的聊天场所。由于旅店和一般人家都有咖啡机,和咖啡馆没有太大区别,来咖啡馆的人通常都是会友或商谈。因此咖啡馆的声音环境作了特殊处理,悬挂吸声材料,用植物做隔断,桌椅也摆得疏远,给每一桌足够私密的谈话空间。
咖啡馆在街角的黄金位置,从落地窗望出去,左侧的服装店、右侧的油画店和正前方灌木簇拥的露天剧场都看得很清楚。街上有各种塑像,这条街是厨艺学大道,塑像是历代杰出的美食厨师。火星的几乎每一条街道都由杰出人物命名,科学家、工程师、画家、美食家以及服装设计师。所有的街道上都有他们的塑像,有些高大严肃地站立,也有诙谐幽默的瞬间。这条街上的美食家的塑像格外生动,每一个美食家都摆出不一样的造型,人的雕塑被食物雕塑包围,留下永恒的味觉瞬间。
一些孩子跑跑跳跳,从咖啡馆外经过,坐在伞形的树下吃水果。道路中间的圆形空场上,有四个少年在演奏弦乐四重奏。几个女孩子正在打开路边的玻璃盒子,将自己做的娃娃放进去展出。这些都是工作室课程的一部分。人来人往,步履匆匆,像一阵模糊的风掠过落地窗。
珍妮特约伊格在这间咖啡馆见面,这里离影像馆很近,也是她和阿瑟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她没有动咖啡,眼睛看着远方,静静地聆听。
伊格把他能想到的都说了。
“他……没再拍片?”
“没有。”
“采访也没接受过?”
“也没有。老师一直是个谜,对谁都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