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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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尔一直站得很远,直到这一句问话才吸引了目光。他神情漠然地站在门边,并没有走上前。他环视了一下众人,眼神显得很遥远,头发仍贴在额头。众人的目光搭起一道看不见的通道,洛盈和皮埃尔分站在两端。
“那天你演出的时候,”皮埃尔轻声问洛盈,“有没有觉得什么地方不正常?”
洛盈回忆了一下。“是……是有一点点。”大家的目光凝聚了,洛盈略微迟疑,才慢慢地回忆道,“那天演出的时候,一直觉得太轻飘了,仿佛身子比平时都轻,脚踏不上力量,所以赶拍子很困难。试演时还不是这样的。”
“轻一点儿不好吗?”吉儿问。
“不好。跳舞最重要的是踏地板,身子轻飘,就使不上力,结果我拼命用不适当的蛮力,就没保持住平衡。大概是我演出前训练太多了,腿脚过于疲劳。”
她说完,试探性地看着皮埃尔。
皮埃尔点点头,像是印证了什么事情。“不是训练的问题。是衣服的问题。是衣服产生了托举力,就像穿了降落伞。”
“天哪!怎么会这样?”吉儿叫道,“是衣服有什么问题吗?该不会是我害得你受伤吧?可是洛盈你不是试演过吗?”
洛盈探询地看着皮埃尔,又拍拍吉儿的手,像是安慰她似的说:“不会,应该不会是你的问题。我穿着跳过好几次了,裙子很薄,没有问题的。”
她看到,皮埃尔的神情有点儿奇怪。
“平时是没问题,”皮埃尔冷冷地说,“但是那天晚上的剧院地板把磁场打开了。”
洛盈心里蓦地一沉。
“哦!”吉儿恍然大悟似的,“皮埃尔,你那衣服的材料会受磁场影响是吗?”
“不是。”皮埃尔很坚决,“我的材料完全不受磁场影响。磁矩是零,我测过的。”他说到这里停下来,咽了口唾沫,喉结一鼓一鼓,像一条溺水的鱼,“但是有人在裙子上动了手脚。”
洛盈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轻声问:“你确定吗?”
皮埃尔点点头:“演出当晚我就在手术室门口把裙子要回来了。我当时就担心是材料的问题,所以回来做了检测。结果我发现,裙子表面有一层磁矩很显著的镀膜。”
他又停了下来,将眼睛望向路迪。这一下,屋子里所有人都听懂他的意思了,吉儿也从他的眼神中看懂了他的怀疑。洛盈觉得,在那一刻,再没有比皮埃尔那内向轻细的声音更洪亮的话语了。空气一下子尴尬起来。
“你是在怀疑路迪哥哥吗?”吉儿喃喃地问。
皮埃尔没有回答,将目光缓缓转向吉儿。
“你凭什么怀疑路迪哥哥?”吉儿生起气地大声说,维护似的站到路迪面前,“分明是你自己的材料不好,是你不好,凭什么瞎怀疑别人?”
皮埃尔盯着吉儿,像是不理解似的眉头皱了起来。吉儿的反应显然是他没有想到的。他蕴蓄的对抗情绪松动了,像是受了闷头一击。
洛盈内心非常紧张。她看着路迪,希望他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说些什么。她被空气中僵持的气氛笼罩了,几乎忘了讨论的是她的问题。她觉得皮埃尔不应该用这样的方式与路迪对峙,倒不是她内心捍卫哥哥,而是清楚他的指责会让吉儿更加与他对立。吉儿想讨好路迪,这时的女孩是不顾道理的。洛盈看着皮埃尔觉得很难过,她看得到这一刻皮埃尔眼中的失落和惶恐,因而同情他,也同情吉儿。她希望路迪能站出来面对质疑,坦率解释,她的脚伤过了这么多天其实已经不太在意了,但她希望哥哥是个诚恳而有担当的人。
“我没有瞎怀疑。”皮埃尔对吉儿说。
“你有。”吉儿抢白他。
“我没有。”
“你就是有!”
直到这时,路迪才终于开口。
“他没有。”他说得非常缓慢,眼睛只看着洛盈,仿佛并不受吉儿和皮埃尔影响。他的脸色有些尴尬,但仍然靠墙站着,制服仍然笔挺,双手仍然插在口袋里,神情仍然镇定而试图显得不动声色。“是我不好。”
吉儿一下子静了,呆呆地张开嘴。
路迪看着洛盈说:“对不起,是我自作主张了。”
“哥,”洛盈不知该说什么,“你什么时候……”
“我拿你的裙子去常规检查,检查之余,给裙子镀了一层膜,和剧院长椅外表原理一样,几个纳米厚,感受不出,但能在磁场中产生微小的托举力。”
路迪看都没有看其他人,语调比平时更平静。他神态举止都保持镇静,仿佛这不是考验诚实的时刻,而是考验镇静的时刻,而他应该做的仿佛不是认错,而只是保持镇静。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是我多此一举了。”
“多此一举?”纤妮娅突然冷冷地插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啊?”
路迪转向她,静静地问:“怎么了?”
纤妮娅冷笑道:“这是多此一举那么简单吗?这是无所谓的小问题吗?你知不知道,洛盈可能以后再也不能跳舞,甚至险些不能走路了?你怎么能这样不当回事?”
洛盈看着纤妮娅。纤妮娅的样子傲然而耿直,像是故意与路迪过不去。洛盈能看出,让她觉得愤愤不平的与其说是路迪犯的错误,倒不如说是他的镇定自若和仿佛不以为然的态度。
“我只是希望减轻一点儿小盈的重力。”路迪说。
“重力!又是重力。”
“是我想错了。我以为重力小会跳得高一些。”
“你没有常识吗?跳舞又不是跳高。”
“我以为跳得高些会有好处。”
“是吗?”
“我以为是。”
纤妮娅没有回答,嘴角闪现出一丝清晰的嘲讽,似乎还有一声不可听闻的叹息,她环视了一下四周,脱下长外衣,露出鹅黄色的短上衣和棉柔长裤,大概是体操训练的日常服装。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脚,手腕上的镯子丁零作响。
“从你们送我们去地球,就是跳得更高这句蠢话。你不是想知道怎么样才能跳得高吗?”纤妮娅凝视着路迪,“我来告诉你。”
她说完,自顾自地在病房的空地中做起了轻快的小跳,边旋转边跨跳了三步,嘴角微微上扬,问:“这样算高吗?”
不等回答,她又轻垫两步,跳起来双腿伸平在空中。落下来稳稳站住,又重复刚才的话:“这样呢?这样算高吗?”
没有人回答。
“你不知道。”纤妮娅平静地说,“其实我刚才跳的高度比初学的小朋友都不如。但他们不在这里,你就不知道。你们说更高。更高。把我们送到地球上为了让我们跳得高。可是比什么更高?比一只青蛙,比蚊子,还是比什么仙女座的外星人?别傻了,你知道都不是的。人要跳过的,不过是人的高度。”
路迪紧紧地盯着她的面孔,好一会儿才问:“你想说什么呢?”
“我只是想说,你们只想着让我们跳得高,从一开始就是。可小盈受的那些苦、忍不了的不适应,你想过吗?为了所谓的高度,人的感觉痛苦不痛苦就无所谓了吗?”
洛盈坐在病床上,远远地望着纤妮娅的脸,心怦怦跳动。纤妮娅清冷悲伤,二位脚点地,一动不动,颀长地站着,像一只白色的孤单的仙鹤。
洛盈看着这一切,心情比谁都复杂。话说到这份儿上,她知道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事故的问题,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实际上不管路迪这一次有没有推波助澜,她的伤和退役都是或早或晚的事情。她们本来就比其他人付出了更多的身体调整,腱鞘炎早已十分严重。这些都是多年的遗留。起初她们带着期望和任务,只是一心想以自己贴近高度,不想辜负重托,而到了后来当她们开始质疑为何如此的时候,已经伤痕累累,不可恢复了。
洛盈知道纤妮娅的意思。她和路迪争吵并不只是为了这场事故,而是在争论更为压抑的问题。别傻了,纤妮娅说,人要跳过的,不过是人的高度。
屋里的气氛紧张而压抑。纤妮娅压住骄傲。吉儿压住委屈。路迪压住挫败感。空气压住紧张。洛盈不知该怎么办,他们在争的是她的问题,可是她却是最不想让他们争执的一个。
※※※
就在这个时候,瑞尼推门走进房间。
瑞尼推门看到一屋子的孩子,微笑着点点头,问他们早上好。看到他,洛盈忽然感觉一股可以依靠的力量到来了。瑞尼稳定瘦削的侧脸、刮得干净的下巴、平稳有力的双手、无框的圆边眼镜在那一刻都似乎是一种她可以寻求支援的安宁。
“瑞尼医生,我可以出院了吗?”洛盈慌忙问。
“可以,没问题了。”瑞尼笑着说。
“你不是还要再带我去做最后一项检查吗?还需要吗?”
“不用了。今天早上我做了透视光片,愈合状况良好。定期复查就可以。”
“那我们这就走吧。”
洛盈说着挣扎着站起身来,开始穿外衣,整行装,查看剩下的物品。其他人陆陆续续也站起来,扶着她,帮她拎东西,帮助瑞尼整理房间。
一时间,争吵的尴尬被细碎的忙碌取代,相互之间谁也没有看谁,房间充斥了“这个水杯带不带走”之类的问答。很快,东西就全都整理好了,他们陆陆续续走出门,上午的阳光才正是和暖怡人。路迪走在最前面,吉儿在他身后,皮埃尔跟着吉儿。米拉他们四个跟在后面,洛盈是最后一个出门。
跨出门框的一刻,安卡走在洛盈身侧,用手臂紧紧搂了一下她的肩膀,走在前面的人都没有看见。她抬起头看他的脸,他没有看她,眼睛面对前方,但轻轻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间洛盈能感觉自己心里突然沉降下来的稳定。
“下午……”他用别人听不到的声音小声说。
“两点,三号站?”
“嗯。”
他们很快分开,安卡和米拉他们走到一侧,洛盈走到路迪他们等待的另一侧。
瑞尼医生走在最后。他从洛盈的眼睛里读出房里的尴尬,因而一直没有说话,温和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们陆陆续续离开了,他也跨出门,走到洛盈身边。
“这个是答应你的。”
他递给洛盈一个叠好的信封,用红色的带标记的金属薄膜封口,那是个人信息印证,一般最郑重的授权声明才会使用这样郑重的身份证明,如同鹅毛笔时代的红色火漆。
洛盈看了一眼,就心知肚明。她感激地抬头看看瑞尼。
“谢谢您。”
瑞尼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叮嘱她自己要小心,然后就站在楼梯口,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开。洛盈下到转弯处向他挥手告别,瑞尼也向她挥挥手。
洛盈在下楼前最后又转头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将近二十天的病房,心里涌起一股恋恋不舍。她知道,走出医院就是忙碌繁杂的另一片天地,再也不会有这样从世间抽离似的隐修的日子了。这段日子是如此清幽,似乎庞杂喧嚣的十年时光都在眼前纷纷飘落,尘土各归其位,水波不再汹涌。她不清楚未来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命运,但她想她一定会怀念这里。她站了好一会儿,才一晃一晃地走下漫长的楼梯。
※※※
送走洛盈,瑞尼回到自己的书房,开始一项全新的工作。他开始写这座城市作为城市本身的思想和历史。一座城市首先是一座城市,然而它最后被人记住的往往是它作为历史艺术舞台的历史,几乎很少有人会在意它作为城市的历史。
雨果曾经说,在印刷术诞生之前,人类的思想用建筑表达。而瑞尼觉得,在航天术诞生之后,人类的思想又一次开始用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