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毛战记-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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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她眼看着马奈斯整天盯着詹丝首长的档案,反复研读里面那些证词,拼命想找出蛛丝马迹。他知道有人杀了她,拼命想抓凶手,可是却苦无证据。马奈斯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她自己都不忍心看了,所以她实在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跟他一样。
这时候,忽然有人敲敲她头顶上的栏杆,她立刻转头去看,本来以为会看到马奈斯副保安官,他是要来叫她该下班了。没想到,她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正低头盯着她。
“保安官?”他喊了一声。
茱丽叶立刻把档案丢到一边,顺手抓起膝盖上的警徽,然后站起来转身看着那个人。那个人矮矮胖胖,肚子很大,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身上的银色资讯区工作服显然是量身特制的,很合身,而且刚洗烫过,平平整整。
“有事吗?”她问。
那个人从栏杆中间伸手过来,茱丽叶把那枚警徽换到左手,然后抬起右手和他握握手。
“很抱歉,过这么久才上来找你。”他说,“这阵子事情太多,一下要参加什么典礼,一下又是发电机出问题,还要处理一些法律上的争执。噢,对了,我叫白纳德,白纳德·霍兰。”
那一刹那,茱丽叶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那人手好小,仿佛只有四根手指头,但尽管如此,他手劲好大,紧抓着她的手不放,她想把手缩回来,可是却发觉手仿佛被钳子夹住一样,动弹不得。
“既然当了保安官,我相信你一定把‘公约’读得滚瓜烂熟了,所以,你一定知道,我现在是代理首长。至少在下次大选之前。”
“我听说过了。”茱丽叶冷冷地说。她搞不懂他怎么有办法这样走进来。马奈斯不是在外面的办公室吗?他要是看到这个人,两个人不会打起来吗?詹丝的死,这个人是头号嫌疑犯。此刻,真正应该站在铁栅栏里的人是他。
“在整理档案吗?”他放开她的手,茱丽叶立刻把手缩回来。他低头打量着散落一地的档案,茱丽叶注意到他似乎是在看那个证物袋里的水壶,不过她无法确定。
“只是一些还没结的案子,我先看看档案,熟悉一下。”她说,“这里面比较宽敞,我可以有多一点……呃,思考的空间。”
“噢,我相信从前被关在这里的人一定都思考得很透彻。”白纳德冷笑了一下,茱丽叶注意到他两颗门牙有点重叠。看到他那模样,茱丽叶忽然联想起她从前在抽油机厂房里抓到的老鼠。
“嗯,是啊,我发觉待在这里头脑会比较清楚,所以,这里面说不定还真有点名堂。另外……”说到这里她忽然紧盯着他的眼睛,“我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被抓进来关在这里了。等那个人一进来,我就可以把他送出去清洗镜头,这样一来,我就可以休息一两天,暂时不用待在里面想太多——”
“有人会被关进来?我看不见得吧。”白纳德又冷笑了一下,露出扭曲的门牙,“我们底下的人都说,可怜的首长爬楼梯爬得太累,把自己累死了。愿她安息。而且,她好像是为了要去找你,才会落得这种下场,不是吗?”
茱丽叶忽然感觉手上一阵刺痛。原来她不知不觉握起拳头,手上的警徽刺痛了她。她立刻松开手,低头一看,发现指关节都发青了。
白纳德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不过,听说你现在改变了侦办方向,认为她不是自然死亡,是吗?”
茱丽叶瞪着他。他眼镜上反映出背后那荒凉的沙丘。茱丽叶告诉自己不要分心去注意那个影像。“既然你现在已经是代理首长,那么,我相信你应该知道,目前我们几乎可以认定首长是被人谋杀的。”她说。
“噢,老天。”他露出笑容,眼睛眯成一条线,“那么,传言是真的啰?谁会做这种事呢?”他越来越笑容可掬。这时候,茱丽叶忽然明白,眼前这个人真的很有自信,自认为刀枪不入,没人动得了他。这个人自大邪恶的程度,真是她生平第一次遇到。从前当学徒的时候,碰到过不少自大的人,但没有一个像他这样。
“詹丝首长死了,对谁最有利?那个人就是凶手。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找到那个人。”她冷冷地说,然后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对不对呀,首长?”
白纳德脸上那邪恶的笑容忽然僵住,他放开栅栏,往后退了一步,手插进口袋里。“嗯,果然名不虚传。很荣幸终于见到你了。听说你先前一直待在最底下,至于我呢,老实说,我自己也是一直都关在办公室里,与世隔绝。不过,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我是代理首长,而你是保安官,那么,我们两个应该要密切合作。你和我。”他低头看看她脚边的档案,“那么,不管案子有什么进展,希望你不要忘了通知我。不管什么事。”
说完,白纳德就转身走了。过了好一会儿,茱丽叶才发现自己还紧握着拳头。她赶紧松手,放开手中的警徽。她的手掌已经被警徽的星芒刺破,冒出鲜血,连警徽上都沾了几滴血,乍看之下像是锈斑。茱丽叶拿警徽在衣服上擦了几下,把血擦干。她从小就生活在一个满是烂泥油污的世界里,自然而然就养成这种习惯。身上这套保安官工作服还是新的,她低头一看,看到新衣服被血迹弄脏了,不由得咒骂了自己一声。她把警徽翻转到正面,看着上面的徽纹字样。那是一个三角形的地堡标志,还有“保安官”三个字以圆弧形环绕在标志上方。接着她又把警徽翻转到背面,用手指轻抚着那个别针。她松开别针,看到那根针上有多处折痕,显然是因为长年使用,那根针弯了很多次,而多年来很多人想把它拉回直线。她压压那根针,发现尾端的螺旋弹簧有点松,针有点摇晃——就仿佛此刻她心中的迟疑,不知道该不该戴上警徽。
这时候,她听到白纳德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且还听到他好像跟马奈斯说了什么,那一刹那,她忽然全身神经紧绷。此刻的感觉,令她回想起当年碰到生锈的螺栓。那螺栓咬得死死的,怎么转也转不开。她无法容忍这种状况,每次都会恨得咬牙切齿,奋力搏斗。后来,她越来越相信,天底下没有她转不开的螺栓,因为她学会了加点润滑油,用火烤一下,然后用尽全力转。只要有方法,只要不屈服,再牢固的螺栓都转得开。最后一定转得开。永远都是这样。
她把别针穿过工作服的前胸,然后扣上。她低头看看警徽,忽然感觉这一切仿佛像在做梦。十几个案子的档案夹散落在她脚边,需要她继续追查。那一刹那,茱丽叶忽然感觉这是她的使命。这是她到顶楼来之后,第一次有这种感觉。现在,她必须把机电区的工作抛到脑后。那个地方的状况已经比从前好很多,发电机已经修好了,可以正常运转,几乎听不到噪音。那根转轴经过精密校正之后,转动时几乎是无声无息。现在,她来到上面,发现这里就仿佛另外一部机器,摇摇晃晃,发出惊天动地的隆隆声,齿轮几乎快要磨平了。假如地堡是一台巨大的机器,那么,这里就是真正的引擎。詹丝先前已经警告过她,引擎里有坏掉的零件,整台引擎已经快要解体。
她从满地的档案夹里挑出霍斯顿的档案,然后推开羁押室的铁栅门。照理说,她应该不需要再看这个档案,可是她却觉得非看不可。走出羁押室之后,她并没有走进办公室,而是朝反方向走向那扇黄色闸门。门上有一扇三层玻璃的窗口。她隔着窗口看着里面。过去这几天,她已经看过好几次。她仿佛看得到前任保安官就站在里面,身上穿着那套笨重可笑的防护衣,等着对面那扇门打开。那男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里面,等着被送出去,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感觉?应该不是只有恐惧。茱丽叶自己也很能体会孤独的恐惧。他一定还有别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也许是一种超脱痛苦之后的平静,或是一种恐惧之后的茫然。这时她忽然明白,她无法靠想象去体会那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你必须先有真实体验之后,才有办法想象。就好像,你没办法向别人描述性爱是什么感觉,或是高潮是什么感觉。除非那个人有亲身经历,否则他根本无法体会。而一旦体验过之后,他就能够想象那种感觉可以强烈到什么程度。
颜色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必须先看过某些颜色之后,才能用那些颜色去形容一种新的颜色。你可以把已知的颜色混合起来,可是你却没有办法凭空描述一种前所未见的颜色。所以,除非你自己也要被送出去清洗镜头,否则你无法体会浑身发抖站在那里是什么滋味。也说不定,那根本不是害怕。
大家都很执迷于问“为什么”。全地堡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悄悄在问“为什么”。那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出去,可是,他们为什么肯把镜头擦干净,让里面的人享受好处?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愿意?然而,茱丽叶对这个问题完全没兴趣。她认为,他们就像是看到新的颜色,或是体验到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或甚至可能是面对死神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超越尘俗的感觉。大家都知道他们最后都把镜头洗干净了,问题解决了,这样还不够吗?她认为,应该把这个事实当作推论的基础,然后继续追问:那些人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任何人都不准渴望外面的世界,这是地堡的禁忌。这种禁忌,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真正奇怪的是,镜头清洗干净之后,那一整个礼拜,任何人都不准对那些人表达哀悼之意,不准感谢他们,不准感到遗憾,甚至不准想象他们曾受过什么痛苦。
茱丽叶抬起霍斯顿的档案夹,敲敲那扇黄色闸门,这时候,她仿佛看到里面的他又变回他从前的模样。他看起来还很快乐,开口闭口都是他太太。他告诉她,他深爱他太太,而且他们抽到签,正准备要生孩子。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对他点点头,仿佛他的鬼魂真的在里面。然后,她转身走开,远离那扇阴森森的铁门,远离那扇厚厚的玻璃窗。此刻,她身上戴着他留下的警徽,进去过他的羁押室,所以,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承担起他留下的使命。她自己曾经爱过一个男人,所以她明白那是什么滋味。当年,她违反“公约”,偷偷和他相爱,尽管他们的爱并没有危害到地堡。所以,她体会得到失去挚爱是什么滋味。她可以想象,如果她眼看着爱人倒在那座沙丘上很痛苦地死去,那么,她自己一定也会说她想出去,想亲眼看看外面世界的颜色,然后就会被送出去清洗镜头。
她又翻开霍斯顿的档案夹,边看边走,慢慢走回她的办公桌。那曾经是他的办公桌。他知道她的秘密恋情。当年案子侦破之后,她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她协助侦破了那个案子,而那个案子里的死者,就是她的爱人。她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或许那是因为,之前那几天,他不断跟她说他太太的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那迷人的微笑总是会瓦解别人的心防,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渴望对他吐露秘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能够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保安官。不论原因是什么,事实是,她对一个执法人员亲口承认了自己犯法。他们的爱触犯了法律,违反了“公约”,照理说,她本来会因此惹上麻烦,因为他是负责捍卫法律的人。然而,他却只是对她说:“我很难过。”
她失去了至爱的人,而他为她感到难过,仿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