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记-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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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紊心里苦不堪言,又悔又恨,似是煮了一大锅铜豇豆,灼得蹦蹦响,翻天地闹。
鳖精恶毒笑道,“少爷,我这是替你爹教你呢。”
10
他吞吐了两口气,“你还坐甚马车?还想做甚主簿?下车罢!”
话未落,一抬脚,把张墨魁踢了下去。
还与那车夫两个,翘首大笑,渐渐绝尘而去。
可怜养尊处优廿余年(连娘胎里)的张家少爷,着一身零烂衣衫,冠面不整,怒气冲冲地趴在官道上,不能动弹,唯一力气,只扯着破衫遮了尊臀。
一些车驾自他身边陆陆续续过去,掀了帘看的有,侧目取笑的有,驻足施舍相助的,是一人也无。
过了大半天,张紊才觉得眼前清明了些,好歹也回了几分力气,便强撑起来紧了紧裤子,一咬牙关,骂道,“娘祖宗的!”
正在又恨又痛,又窘又气,远处有马蹄得得而来,张紊一听便知,“四匹城内牧场良驹,天不亡我。”
果然那马车近来,张紊螳臂当车,拦在道上,来不及羞赧,拚尽全力,高喊了声,“救我!我是张府的小少爷张墨魁!”一句话,牵着了他所有自尊,直从额头红到了耳根。
想他张墨魁,何时这样狼狈过?
何时须求人相救过?
一只纤纤玉手撩了帘幔一角,露了个尖削的美人下颚,张紊稍稍一喜,心想:这不是曾府的小姐么,好极,好极。
马车慢了下来,他略提了音量,“漫漫!”带了无限委屈。
这回车夫吁一声停了下来,机警望向他,张紊一喜,扶着腰腿走近去,一个小丫头掀了帘子出来,看见他先是一惊,上下一打量,又把眉头一皱,“乱拦甚么?你刚说你是哪个?”
张紊抹了把脸,有气无力道,“沫儿,我是张墨魁,张家少爷。”
那丫头把他仔细看了许久,姣斥道,“你当我不认得张公子,他往吴县赴任去了,你还想冒名顶替!冒犯我家小姐闺名!”
帘子又动了下,张紊满心期望曾家漫漫能认他出来,那帘子却重重落下了,“沫儿,这人我不认识,给他些银钱及干粮水袋,快赶路罢。”
听闻此言,车夫眼神又犀利了几许,他健壮身材,叫张紊不得不打消了强挤上车的念头,只好悲叹一声,软软坐到地上。
他兀自伤悲,车上扔了个小小钱袋下来,还两个葱干饼,兼一个水袋。
“还不快道谢?”
张紊捡了物事,低低道,“多谢小姐。”
道谢的话,也是艰涩得难以脱口。
这回,再无人正视他,丫头钻进车里,小姐扎紧帘幔,车夫一甩缰绳,驷马扬蹄,搅起黄尘石子,又给他脸上,多扑了层灰土。
他此刻说不上心死,也说不上哀莫。
只是忽而迷惘,了不知东西,不知愚身往何处去。
这种时候,他只是想回家而已,回家中梳洗一阵,再好好睡一觉,起来后一顿饱食,养好这伤。
仿若陡然自美梦中醒来,张紊抬头望了望日头,昏昏沉沉地迈开了脚步,只着了软靴的脚底板被车道上石子烙得生疼,这时才恍惚想起,这场无妄之灾,起因实在可笑。
他拖着沉疴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听见马车声音便回头顾盼,固然屡屡失望。
终归有一辆驴车停了下来。
车夫把他上下一打量,轻慢道,“小相公要去哪里?”
张紊开口才知自己嗓音粗涩难听,“……回杭州城内。”
车夫眼里有丝同情,“小相公,我这车是客栈里的,要收银钱的。”
“我有。”
“你有多少?要廿钱的。”
张紊沉默地看了上去,那一车人俱是沉默。寻常时候,这一条路,了不起七八钱即够了,如今翻了两番还多,可不正是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张紊听见自己鼻中一哼,“廿便廿。”
上车后,那一车人挪了处地方与张紊,车夫一面闲散地挥鞭,一面随口搭话道,“是遭了贼罢?这条路上不是一向安宁么……别是遇了野狐精怪……”
11
张紊默不作声,那车夫自讨了没趣,又问道,“小相公住哪里?”
“张少师府。”
车夫登时回首,“哦?”
张紊眼睛闭着,淡淡言语,“我是张家小少爷。”
车夫眼瞪得圆溜了,一时止不住口吃,“你……你……是张家少爷?”
张紊黑黢黢的眼里终而染了丝笑意,定定望去,“是。”
车夫顿时失了声。
车里也静了下去。
张紊忍着股间颠簸,蹙眉紧紧夹着,那处异物感挥之不去,仍旧湿润麻木,勾心的疼,疼得连口中干渴、腹中饥饿也似感觉不到了。
直至车里一位怀抱稚儿的妇人试探问道,“公子若不舒服极了,不防吃些糕点睡上一觉,不嫌弃的话,我这里有一些好入口的。”
张紊辨出真心,微微吃惊,对她露了个笑容,“多谢,我并无大碍。”
原来多谢二字亦能习惯成自然。
城内喧闹繁华,吆喝叫卖此起彼伏,人声鼎沸。
张紊下车时,车夫退了他车钱,愧疚道,“不知是张少爷,多有得罪,还请少爷见谅。
张紊只一冷哼。
一掂钱袋,买了两个雪白大馒头,几口咽了,又在街边坐了半晌,匀定心绪,这才往张府去。
那琉璃瓦当,漆金门楣,雕镂仙鹤,还两只石麒麟的,正是张府。
他径直往里走,岂料门人忽而发难,“诶诶!你是哪个!认清楚了,莫要瞎闯!!”
张紊应声抬头,往上一看,“不是张府么?”
门人倒笑了,“是张府,可你是谁?”
“我是张墨魁,你家小少爷。”
虽然狼狈,可贵气、公子气还在,门人教他唬住了,犹犹豫豫地仔细打看,“胡说八道!我家少爷怎会是长你这样!”
张紊一扬首,“睁大你的眼睛认清楚了再说话!”
门人喉间哽咽,欲言又止的模样,“我进去禀报老爷。”
张紊不是傻子,心下顿觉微妙,他摸了把自己那一张脸,鼻梁是鼻梁,天庭是天庭,下颔是下颔,并无异样,只是胸中冰凉如影随形,似有不妥。
片刻后汪由出来,紧随其后的是张父,睁着那双桃花眼。
“爹!”
张父看一个陌生人唤自己叫爹,眉毛一扬,火上心头,“汪由!疯子你赶走就好了,喊我作甚!”
“你又随口说人是疯子,你怎知人家是疯子!”张紊没力气吵架,刚见他爹时那一阵伤心又大了些,直直瞪着他爹。
张父双唇翕动了下,两道眉峰拢起,“汪由,赶这人走,”他说罢便转头进门,又吩咐说,“去看看吴县的信过来没,看那孽障怎么样了。”
汪由应了,回头瞪了门人一眼。
那意思,连张紊也看懂了。
他不消门人赶,软着腿退了几步,心里又惊惶又无措。
门人不认得他情有可原,可他爹怎么会不认得?
纵是父子间再爱吵闹,毕竟溶于骨血。
怎会不认得?
张紊不会当他爹是故意不认他,试看门人一去禀报,他爹便急急出来,爱子之心无从否定。
那是为何?
骄阳下,他身上竟打起了寒颤,想来是因那处受伤,现下烧了起来。
可巧街边有卖女儿饰物的,张紊一下子扑了过去,就着一面闺妆花卉铜镜一照,他还是他,传自他爹的桃花眉眼,传自他娘的犀利轮廓,可为何别人不认得?
为何?
为何?
张少爷此生都未这般颓丧难熬过,他蹲在街边,怕石阶硌着尊臀生痛而不敢坐,更是恨透那只鳖精。
倘我大柄在手,必然灭你九族。
12
曾小姐施的银钱有余,葱干饼半点未动,他望着张家大门,脑内盘算着天黑后要去哪里睡一晚,还那伤……然后去找王叔叔帮忙,往家里递信……
忽见得自己几个表兄说说笑笑地出得门来,想来是约着去哪里找乐子。
当即叫了声:“张舒叔!”
心中一喜,暗忖怎没想到这人?张舒叔与他一块长大,平日最是亲热,彼此身上哪里有颗痣哪里有块疤都清楚极,为人又易轻信。
张舒叔听得有人唤他名讳,忙四顾张望。
“叫花子,是你叫我?”
几个轻俊公子便齐齐看了过来,这时,又有一人自门内跨出来,精瘦身材,俊伟不凡。
赫然是庾定胥!
张紊一咬牙,刹那间只觉脸面丢尽、挫败无比,羞耻得莫能言语。
张舒叔偏在此时此刻同他说道,“叫花子,你从何而知少爷我的名讳?可惜,你虽唤我叔叔,我也不认得你这个侄儿呢……”
几人一同哈哈大笑。
就见庾定胥瞟了眼这头,眉头一皱,便要目不斜视的过去。
张紊心里落寞:是,他向来是不屑我们这帮人的。
张舒叔半晌等不到他回话,颇有些下不来台,“喂,叫花子!”
张紊压低声音,“你过来,我要同你说句话。”
张舒叔又好奇又火气,“本少爷岂是你说作甚就作甚的!”
“你过来就是了。”
那张舒叔也是素来无甚戒心的,挥退了表弟几人,凑近他,皱眉曰,“叫花子,你身上真脏。”一件破衫烂裤,泯磨了底下颜色,只一根绳带款了权作腰带,沾了黄土黑泥,各类脏污都有。
“我告诉你,我是张紊……”他一看张舒叔要笑出来了,抬手把他耳朵一揪,“莫笑,听我说完!”
张舒叔两耳敏感,一揪便颤,“诶哟诶哟……”
他那几个表弟忙要上前,“叫花子,你作甚!”
七嘴八舌的,“三表哥,要帮忙么?”
“你先听我讲完!”张紊低哑道,“我真是张紊,不说别的,我少时掉入荷塘,是你救我,你在山上折了腿,是我背回来的,你那个丽茹小妾,是我替你拉的红线!”
张舒叔几要忘了耳上触感,一张嘴张得老大,“你……你……”
张紊实在头晕,只好下了猛药,“我曾发誓不提你在常春楼那事,如今不得不提,你莫怪我,你在那里……”
张舒叔一手掩在他嘴上,“莫说了莫说了,你到底是谁?”
他还是莫名惊悚的模样,瞪着眼上下打量张紊,活像遇了百鬼拦道。
张紊身上酸软沉重,“我已经说了,我是张紊,张墨魁,与你自小一起长大的张墨魁!”眼看身上疲乏,那张舒叔还有好多想问的,他索性两眼一闭,装作晕了,扑倒在他怀里。
只觉他小表弟陡然无措地环住他,诶了声,还转头去看他那几个兄弟,“快来帮忙,这叫花子晕了过去。”
有人问,“三表哥,你管这叫花子作甚?直接将他扔在这里不管就好了……”
张舒叔支着他,往张府门内拖拽,“你们先去罢,我偶尔也要做做好事。”
“三表哥不是看这叫花子还算清秀,想调教调教罢。”
听着那嗤嗤笑声,张紊只恨不能掐住那家伙一个脑袋,将他暴打一通。
“胡说,我难得要做好人!是真好人。”
“好好,我们去‘那里’等好人三哥你……”
“晓得、晓得。”
张舒叔一面敷衍应着,一面回复门人。
……
“甚?老爷不让这疯子进去?”
“我说行就行,去请个大夫过来客房,我就守在那里,有事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