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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文学梦想:易中天文集 第一卷·高高的树上-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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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墙的建立,使人有了安全感,也使人有了隐私权,因为隐私的前提是遮蔽。没有墙,藏点东西都不可能,又哪来的隐私权?也就只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但是,人类一旦在自己与自然之间建立起一堵墙(比如奥杜韦峡谷的围墙),他就把二者隔离开来、区分开了——墙内是“人”,墙外是“非人”。如果不同的家庭、族群之间,也建筑起墙(比如许多民族都有的风篱、帐篷),人们又把自己与其他家庭、族群区分隔离开来——墙内是“我们”,墙外是“他们”。最后,当人类为每个个体都建筑了一堵“墙”时,个体与个体也有了隔离和区分——墙内是“我”,墙外是“他”。
  这个仅属个人的“墙”,就是服装。
  服装和墙一样,其基本功能也是遮蔽——遮羞、蔽体、御寒、防晒。人类发明服装,起先无疑是为了保护身体不受伤害。比方说,不被风雨抽打、野兽咬伤。建筑的发明也一样。但是,当一件东西被特别地包裹起来时,也就意味着它是不可公开的了。不可公开的就是“隐”;不可公开的那个“我”,就是“隐私”。人类首先是面对自然包裹自己,用建筑、用墙建立起“人的隐私”;然后是面对其他家庭和族群包裹自己,用建筑、用墙建立起“族的隐私”;最后是面对他人包裹自己,用服装建立起纯属个人的、真正意义上的隐私——“个人的隐私”。因此,对墙,对建筑和服装的尊重,就是对人的尊重,对隐私权的尊重,比如不能私入民宅,不能强迫别人脱衣服。相反,一个人,如果被关进四面透空的牢笼,或者被当众剥下衣服,也就意味着他不被当作人看,意味着他被剥夺了隐私权甚至人权。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理性的狡计(3)
人权天然地包括隐私权,因为它仅为人所需、人所有。动物没有隐私权,所以动物不穿衣服,也不盖房子。动物也打洞、筑巢,但那是为了栖身,不是为了隐私。隐私与栖身是不同的。栖身是生理需要,隐私是心理需求;栖身是为了保护身体,隐私是为了保护心灵。动物既然不知隐私为何物,也就没有道德感,没有羞耻心。它们不会盛装打扮自己,以示对他人的尊重,反倒会满不在乎地随地大小便,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媾。动物的一切都是公开的。所以,动物没有墙,也不需要墙。
  于是,墙,建筑,服装,就成了人之为人的证明。
  五
  但凡能够证明人是人的东西,也就同时是背叛上帝的“罪证”。想当年,上帝在伊甸园里,既没有查看树上的果子,也没有审问亚当和夏娃,只是一眼看见他们用无花果叶子遮住了身体,就什么都明白了。
  因为遮蔽的同时也是显示,这就叫“欲盖弥彰”。
  事实上,当人类用建筑和服装遮蔽自己时,他同时也在显示,显示自己与上帝(自然)分庭抗礼的意志和决心。在这场较量中,人一开始就显得颇有心计。他用来对付上帝的东西,石头也好,木材也好,都原本属于上帝,属于自然界。但被人拾起后,转手之间,就成了对付上帝的武器。正如黑格尔所说,这样一来“人就使自然界反对自然界本身”(《历史哲学讲演录》)。这难道不是一种“理性的狡计”?
  不过,人类在玩弄这一“狡计”时,一开始还是小心翼翼的。他不过是在自然界中间“加进另外一些自然界的对象”。这就是发明和制造工具。这种不起眼的做法虽足以“使自然界反对自然界本身”,但总体上说,人并未对自然界造成什么“伤害”,他自己也不曾想到要有什么“背离”。他仍然生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与自然融为一体,用自然的物质去换取自然的物质。即便有些小小的“破坏”,那也只是小规模的、试探性的和微不足道的。自然界并不会被颠覆,反倒会有些挠痒痒的快感。
  然而,建筑一出现,事情就大不相同。建筑与工具的区别在于:工具的作用是中介性的,它使人与自然保持着联系。建筑的作用则是隔离性的,它把人与自然区分开来。一个人,或一群人,一旦拥有或建造了这种隔断,便意味着有了不容侵犯和不可进入的“独立性”和“自主性”,意味着墙内的空间是仅属自己的“小天地”。
  这就等于和上帝(自然)翻脸。
  更何况,墙这个东西,本身就意味着空间的分割。当一堵墙在大地上建立起来时,就意味着人从自然身上“撕”开了一个口子。如果它还围成了一个圈子,一个封闭体,那就更是非同一般。因为这意味着人从自然身上“啃”下一块来了。一个由墙构成的封闭体就是一块仅为人所有的领地。人的领地越多,自然的领地就越少;人的领地越庞大,自然的领地就越是支离破碎。墙,岂止仅仅是墙而已!
  六
  建筑的意义在于墙,这就是说,建筑的意义首先在于空间的分割。
  建筑,无疑是最具有空间性的艺术门类。它不但占有空间,而且分割空间;不但拥有外部空间,而且拥有内部空间。这正是建筑的特性,是建筑与工艺、雕塑等三维空间艺术相区别的紧要之处。
  其实,占有空间并不难,难的是分割空间。任何一个东西,一种存在物,人或者动物,哪怕一块石头,一棵树,都会占有空间。但无论是人,还是动物、石头、树,都不能分割空间。能够分割空间的只有建筑。这就使建筑较之其他艺术有一种天然的优越性,也使得其他仅仅占有空间的艺术必须另想办法做文章。舞蹈的办法,是化空间为时间;雕塑的出路,则是赋质料以生命。雕塑把那些没有生命的东西,泥土、木材、石头、金属,都变成了有灵性的活物;舞蹈则把人体占有的无意义的空间,变成了有节奏、有韵律、有生命感的流动的“场”。至于工艺品,干脆放弃了在空间上的任何努力,谦卑地尽可能地缩小它占有的空间,以供人们观赏和把玩。
  建筑却无意于此。
  建筑是人类分割空间最伟大的尝试,而这个尝试又无疑是成功了的。在这一点上,建筑的意义倒是和工具相一致,即它们都是在试图打破自然的圆融性。工具的制造是从敲破河卵石开始的。河卵石被敲破以后,就成了一柄手斧。当一块河卵石被一个原始人敲破时,自然的圆融性也就被打破了。建筑则无非是把整个自然界当作了一块河卵石,然后一块一块地敲下石片。只不过,建筑的动作更大,力度更大,对自然圆融性的破坏也更大。
  自然的圆融性,就是“上帝的尺度”;打破自然的圆融性,则意味着要建立“人的尺度”。实际上,建筑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最鲜明最突出的表现。没有什么能比建筑更足以展示人的力量了。所以黑格尔说建筑是“心灵凝神观照它绝对对象的适当场所”,是“心灵的绝对对象”。建筑对人类审美意识的影响是巨大而深远的。不但世界各民族在各个历史时期的艺术成就都必然表现在建筑上,而且,建筑的风格还往往成为一个时期艺术风格的代名词(比如“哥特式”),因为建筑是“人的尺度”。
  建筑是“人的尺度”,建筑也是“人的确证”。建筑以其庞大的体积和经久的时间证明着人是人。实际上一座座城市和一幢幢楼房,都无非是一个个大写的人字。即便旧时茅店,寻常巷陌,深山庐居,也如此。“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不也让我们感动吗?
  这是一种深刻而久远的情感。
  我们很愿意把这种情感称作“家园之感”。
  *本文系为魏毅东著《A空间:关于建筑》一书撰写的导言
  

赋质料以生命(1)

  在太平洋南部海域的复活节岛上,伫立着一群神秘的巨石人像。这些巨大的半身人像,每尊高达三十英尺,重达三十余吨,由整块的巨石凿刻而成,长耳朵,短前额,大鼻子,形态怪异,表情严肃,令人望而生畏。它们头顶蓝天,面对大海,身披夕阳,成排成列地伫立着,默默无言地静观潮涨潮落,云起云飞,度过了千百年的岁月。
  这是一些古老的雕塑作品。
  雕塑无疑是最古老的艺术样式之一。到现在为止,人类发现的最早的史前艺术品都是雕塑。当然,这并不能证明雕塑的出现比其他艺术都早——某些艺术(如音乐、舞蹈)不可能留下考古学的遗迹,另一些艺术(如工艺、建筑)的发生时间又不好界定。雕塑,只不过比它们更幸运一些而已。
  在这些古老的艺术门类中,雕塑有可能最接近上帝的手艺。按照《圣经·旧约·创世纪》的说法,上帝创造世界一共用了六天。第一天,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有了昼夜。第二天,上帝说要有空气,就有了空气,有了天地。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上帝继续发号施令,让大地隆起,天体运行,草木滋生,鸟兽繁衍。于是百川归海,百物兴盛,百花齐放,百鸟齐鸣。上帝创造这一切,都只动口,不动手。这时的他,很像一个诗人,一个文学家。
  但在第六天,上帝却动起手来。他亲自动手,用地上的泥土,仿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人。于是,上帝——如果真有上帝的话,就成了世界上第一个手艺人,第一个雕塑家。
  事实上,所有的雕塑家都有点像上帝。或者说,他们的创造都有点像上帝创世第六天的工作。第一,他们都要亲自动手。第二,他们都要使用实实在在的物质材料。第三,他们都赋予无生命的无机物以生命。如果说有什么不同,那也只是雕塑家的手艺更好,能耐更大,创造力更强。他们不但玩泥巴,也使用其他物质材料——木材、石头、金属和塑料。他们不但造人,也创造其他形象——动物、植物,还有一些看不出和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
  雕塑家,岂非也是世界的创造者?
  二
  神的创造力其实是属于人的。
  人类的儿童几乎天生就是雕塑家。一个小男孩(女孩也一样),只要手上有了一把刻刀,便会无法按捺地要在墙上、地上、桌子上刻刻划划,雕雕琢琢。同样,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喜欢玩泥巴、堆沙子、捏面团。只要有这样的机会,他们差不多都会立即放下手中的工作,或中止正在进行的游戏,拿着泥巴或面团大玩起来。
  那么,我们儿童的这种“天性”是从哪里来的呢?猴子没有这种兴趣,大猩猩和黑猩猩也没有。因此它是人类独有的,是我们的远古祖先在制作石器和陶器时培养出来的,现在又成了我们的“文化无意识”。其实,在最广泛的意义上,一块经过雕琢的石头或木头,一块经过捏塑的面团或泥团,也都可以说是“雕塑”。因为它们都被“雕”过、“塑”过了。所谓“雕塑”,无非就是雕与塑。因此,捏泥巴就是原始的“泥塑”,造工具就是最早的“石雕”。雕塑艺术很可能就是从捏泥巴和造工具那里演变过来的。
  事实上,许多经过了雕琢和打磨的工具,都明显地具有雕塑的特征;而当我们的原始工匠在细心地雕琢和打磨一件石木工具时,他们便已开始具备了雕塑家的某些素质。这就使雕塑与工艺有着不解之缘。实际上,最现代的雕塑作品,比如亨利·摩尔或者文楼的作品,就差不多是非常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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