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罗伟章-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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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天过后,村支书回来了。他到学校来转了两圈,说:“都成这个样子了,还叫个啥球学校?既然大家都在抢,找不出个人头,那就算了。反正学校是大家修的,现在合伙把它搞垮了,也算扯平了。”说完这几句,村支书就反剪着手,走出学校,上了长满车前草的田埂。
王安目送着村支书离去,直到他走进被林子遮没的小路。
七
南山小学只有一个空架子,王安也不去学校了。
该上课的时候,王安却扛上锄头,带着他的银珠,进了后山的田地。
那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真像他们说的那样,无论如何都要让孩子读书。可王安不上课了,他们去学校跟谁读书?学校垮成那个样子,那些参与抢劫的人过后看起来,也很心痛,但并不让他们心慌。他们好像觉得那是一块地,庄稼被拔掉了,只要下了种子,就还会长出来。可王安不去上课,他们才明白,在那块特殊的田地里没有王安,就等于没有水分,没有温度,这块地就聋了瞎了哑了。在这样的地方下再好的种子,也长不出庄稼来!
家长们心慌了,觉得事情严重了,远远近近的,都来看王安。
当老师的时候,王安虽然穿得旧,但很干净,领子和袖口都洗得发白。而今的王安很不讲究了,衣裤上沾着草屑、黄土,还有零星的牛粪。
家长们说:“王老师,你好吗?”
王安说:“我当老师的时候,你们并不认我是老师。”
家长们无言。他们中间,即使没趁乱抢过学校,也为书学费的事跟王安吵过架,有的人甚至跟向倩兰的爷爷一样,唆使恶狗追咬过王安。
一时间,双方都没言语。过了一阵,家长们说:“王老师……”
王安打断他们:“我现在不是老师了,你们别叫我王老师。”
家长们说:“王老师,我们就是想把你请回去。”
王安自己没回答,他母亲帮忙回答了,母亲说:“他是人,不是狗,你们想把他赶走就赶走,想唤他回去就回去!”
说这话时,母亲最大限度地把腰挺起来,脸扬起来,眼睛翻向天空。母亲的脸被岁月揉得又松又皱。她是那样衰老了,走平路也要拄着棍棒。她已经永远不可能有一张光润的脸,永远不可能在她挣扎了一生的土地上快步行走。
人们总是静静地,不知不觉地,与那些平平常常的事物和平平常常的行为告别……
家长们低声说:“我们没有赶王老师。”
母亲跺着脚怒吼:“你们做的桩桩件件,不就等于是赶他吗?!”
近处沉寂着,远处的山山岭岭,却响着母亲怒吼的回声。
听者的身上像爬满了蚂蚁,蚂蚁都钻到他们骨头里去了。一个个脸上发烫。
难堪的沉默之后,家长们说:“我们负责去把学校修好,再来请王老师。”
王安哼了一声,王安说:“你们有什么权利去修学校?学校是公地,不是我的,也不是你们的,你们有什么权利去动那块土?”
家长们对了一下眼神。他们听出来了,其实王老师还是想去学校教书的,只是希望他们去征得政府的支持,把学校修复之后,不要再发生被偷被抢的事件。
大家的心里又暖和过来了,站起身,跟王安和他怒气未平的母亲打了招呼,还把小银珠抱起来,说上几句好听的话,才信心百倍地离去。
王安表面上很冷静,可他的内心比家长们还激动。他,一个没有女人的残疾人,贫瘠的土地和不灵便的身体,能供养他一家人的生活吗?能为他女儿的未来提供什么保证吗?他是高中毕业生,是山里的文化人,在这片荒凉沉寂的土地上,他感觉得到有一种东西活着,而这个活着的东西正在沉睡,如果没有人去把它唤醒,它就会永远沉睡下去。在这当中做一些事情,正是他的价值,是他内心的渴望。
他躁动不安地等着重返学校的那一天。
然而,不知是政府并不支持,还是家长们自己内部心不齐,反正快十天过去,也没人再吭一声。
学校彻底垮了,需要砖块造屋的人家,就去学校的墙上取。它已经是个废物,取它的骨肉既不算偷,也不算抢。那些背着背篼拿着瓦刀去取砖块的人,干得光明正大、从从容容。
要不了多久,校园就会被耕成田地,到那时,这所创办了百年的老校,就会长玉米,长稻谷,长南瓜或红苕,牛的脖铃就会替代那个破旧的铃铛,蛙鸣声就会替代读书声——这多好哇!
只是读书的孩子犯了难。
附近没有学校,他们唯一的选择,就是跟山下那些孩子一样,去镇中心校上学。
中心校没有学生宿舍,包括南山脚下的孩子,都是当天去当天回,山腰和山顶上的,绝不可能这样。几十里路啊,孩子又那么小!天天接送吧,守在家里的,都是上了岁数的老年人,走路一步三歇,平时上街买包盐,也是打早出发,天黑才归。他们没能力跑那么远接送孩子,只能靠孩子自己。孩子自己怎么行呢?家长们最担心的,倒不是爬坡上坎。孩子生在山里,像猴子一样敏捷,爬坡上坎难不住他们,家长们担心的是山下那段平路,那么多摩托车,疯了一样开来开去,谁不怕?几个月前,一辆摩托车把山下一个孩子撞飞了,飞在路旁一块尖削的石头上,剖开了肚皮,热气腾腾的肠子流汁一样淌出来。现在大多为独生子女,有多少肚皮能给它们剖?有多少肠子能像水一样往外流?
家长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去镇上租房子,陪孩子读书。当然不能爷爷奶奶或外公外婆同去,两个人同去,家里的田地就荒了。房里久不生烟火,也会遭虫蛀,遭虫蛀的房子,很快就会垮掉,成一片废墟。要是那样,连一个窝也没有,哪怕儿女在外面挣再多的钱,这个家也算破败了。总之只能去一个人。在他们进入暮年需要相互搀扶的时候,为了家里的第三代人,他们必须分开。
生活在自己土地上的时候,他们讥笑镇上人,同情镇上人,可是现在,他们还没去镇上租房子就胆怯了。如果家里只有一个老人,那没什么好说的,愿不愿去都得去,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只是免不了有些伤感。这种伤感就像骨头里发痒,你只感觉到发痒,却挠不着。如果是两个老人,那就得有一番争吵,男的说:“你去。”女的说:“你去。”男的说:“你编不来绳绁,挖不来田埂,使不来牛,我走了让鬼来帮你做?”在南山上,男人女人的活分得很清楚,上面那些活都是男人干的,女人的确不会。但女人并非无话可说,她们照样有自己的优势。她们说:“只有你能干!你会管菜园子吗?会摇筛子吗?会摸鸡屁股(检查是否有蛋)吗?”
这样的争吵,从议定孩子去镇上读书那天就开始了。谁也占不了上风,因为谁也离不开谁。到头来,两人就同时骂自己的儿女。儿女们远着呢,骂得再狠也不顶事,再说要不是儿女在外面辛苦挣钱,这个家就更不成样子了。到必须成行的时候,两人又开始对吵。
但最终,其中一方妥协了,他们将带着孩子,带着必备的生活用品,带着沉甸甸的心事,到镇上去。
此前,有家长去镇中心校联系过,中心校决定,这些孩子的成绩参差不齐,谁插进好班(他们称“快班”),谁插进差班(“慢班”),得给他们一套卷子考考才行,所谓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因此,中心校要求他们定个时间,统一到学校报到。
他们本来应该星期一去报到的,但这个星期二是赶场天,山里人总习惯在赶场天才往镇上走,因此他们决定星期二去。
王安怎么也没想到,在他们去镇上报名的前一天,二十四个学生的家长,带着各自的孩子陆陆续续来到了他的院坝里。他们来的时候,王安正在坡上,邻居跑上他屋后的田埂,高声呼喊:“王安,你的学生看你来了——”王安听不见邻居的喊声,但这没关系,那些散布在田野山林中的农人,会把这喊声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最终传到王安的耳朵里。王安手里的锄头扬上半空,这喊声就被风吹来了。风里有热。王安把锄头一撂,蹲下身,哭了……
当他回到家,谁也看不出他哭过。但他没给任何人打招呼,学生和家长问他好,他也没答应,连银珠跑过来叫爸爸,他也没理。他放下农具,这儿摸摸,那儿摸摸。
他没有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想要的东西丢失了,永远地丢失了。站在院坝里的这群孩子,明天,也就是这个白天过去,再过一个夜晚,他们就要去镇上读书了。他们再也不会坐在教室里,挺着小脖子,睁着大眼睛,听他讲课了。
王安显得有些惊慌失措。他望着院坝里的孩子,就像望着一艘渐渐远去再也不可能回来的船。孩子们看不透老师内心的痛苦,但他们觉得王老师太可怜了,王老师看上去如同在向什么东西求救。他把那条好腿的裤脚挽起来,把那条残腿的裤脚放下去,每动一下步子,他挽起来的裤腿就晃荡几下。
王安的眼神慢慢变得虚空。他收回目光,神思恍惚地朝屋后走。
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家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便牵着自家孩子的手,跟了上去。
王安上了渠堰,一直向北。
那是去学校的方向。
大家尾随在他的后面,没有一个人说话……
学校只有断垣残壁,操场上的草,差不多能淹没人的胸脯。教室里也长满了杂草,长得欢欢实实——头顶片瓦不存,天光照下来,给了它们足够的营养。
王安站在操场正中,环视了一周,就朝前面走去。他在一个地方站定了,弯下腰,把杂草拔掉,露出了旗礅。
虽然这么久没上学,但星期几王安记得清清楚楚。今天星期一,是该升旗的日子。但没有旗杆,没有红旗……王安默默地站立了几分钟,去了空空荡荡的教室。
背向着门,站在杂草丛生的土地上,王安觉得,这些草是从他脚板心长起来的,它会蔓延,会把一个人的心荒掉。不由自主地,他全身抖动了一下,腿一弯曲,差点倒地。
身后“啊”地叫了一声。
王安回过头,发现那二十四个孩子,每四人一组,在他身后规规矩矩地站成了六排!
他们平时就是这样坐成六排上课的。
家长们也站在教室门外。
王安浑身热起来,他大声说:“同学们,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二十四个学生挺着小脖子,睁大眼睛。
王安说:“同学们,从前,在南山上有两只猴子,一只白猴,一只黑猴,吃野果,喝泉水,过着快乐的生活。可这么过了几年,白猴变得不快乐了,有一天,它对黑猴说:‘兄弟,难道我们直到老死都呆在这片山上吗?我们为什么不去别处看看呢?’黑猴很吃惊,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啦,你去别处干什么,你疯了?’那时候,白猴也打心眼里相信南山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但它控制不住好奇心,说:‘我们只出去看看,然后又回来。’黑猴心想:既然你生活在最好的地方,外面还有什么可看的?它说:‘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我没你那么愚蠢!’这话让白猴很伤心,但它还是在某天清早离开了南山。”
故事讲到这里,二十四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