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 四部全-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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夙夜看见他犯愁的样子,想起初修灵法时的自己,道:“当你念过一千遍咒语,发觉仍是无效时,你会不会再念?我念到三万六千五百二十八遍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在我又多念了一遍。”
“这样的你,还说自己懒?”紫颜想了想,灵法师这一行,入门比易容要辛苦许多。如果命运从头来过,恐怕他还是不会选择那条路吧。
夙夜笑道:“为了将来可以偷懒,小时候吃苦是值得的。”他一按紫颜身下的虚空,像是在抚摸柔软的卧榻,道:“为什么不坐得舒服些?”
紫颜犹疑地、慢慢地将身子后靠,仿佛有一只巨手托住了他,让他有所依靠地躺下。如此才能很好地仰望天空,那些遥远的星星,像一把散落的金屑,耀眼地闪着光辉。
“天的容貌,才真正百看不厌。人的皮囊再华美,住久了也终会腻。何况到老的时候,谁都会嫌弃那张衰老的脸。”紫颜叹道,“如果能像天色变幻不定,永有让人惊叹的余地,那种容颜该有多好。”
“不老不死,的确也是灵法师所求。”夙夜拈出盛放的一朵花,活色生香,娇艳欲滴,“但世间焉有不老、不死、不败、不灭?即使是天地,也有生有死。虽然如此,亦能游刃其间,方格外有趣。”那朵花骤然枯老凋谢,匆匆燃尽一生,风过,被吹成了粉尘,散在空中。
提及生死,紫颜想起了沉睡多年,一朝醒来灰飞烟灭的湘妤。那么多人一直以来倾力保住她的命,她却并不想再活。纵然容颜无双又如何,纵被宠爱眷恋又如何,不要的时候,毅然决然,弃如敝屣。
人的一生,有人嫌短,有人恨长。如何能随心所欲活一辈子?参透了,也许就不会再有烦恼。
两人散漫地喝着酒,有时一起聊一个话题,有时好像各说各的,无所用心,灵犀相通。紫颜若是针,夙夜就像磨石,将他磨砺得更为锋利。此时的紫颜,又将夙夜当作了一块磁石,忍不住被灵法师隐藏的光辉吸引,而靠近了的他,也沾染了磁石神秘的气息。
凌晨的风很有些凉意,不知何时起,紫颜身上多了一条弹墨绫的薄毯,见惯了夙夜的神通,便不在意。壶中酒源源不断,入喉的滋味时常在变,金凤酒,青竹酿,丁香露,玉粟香,在舌尖欢喜跳跃。酒到酣时,言说的欲望尽了,紫颜品着美酒,望了长天,横卧在半空中,仿佛与夜色融为一体。
“今日说得太多。”夙夜淡淡地丢下酒杯,酒杯落地,完好无损,继而如尘埃消失在空中。
紫颜想起十师会,隐约看到夙夜的双面,像阴阳交替,白天黑夜,奇妙地融合,只是那阳光、世俗的一面,灵法师不欲展现人前。今夜借了酒劲与月光,才有机缘窥见了这样的夙夜。
像是不习惯被人凝望,夙夜忽然站起身,一袭墨袍翩然如蝶,很快浮在丈外。
“你约我倾谈,其实是想问姽婳的事。”
他人在远处,径自地往住处走去,话声响在紫颜的心头。紫颜默默看了他的背影,点头道:“是,只是如今问不问都一样。”
好像听到夙夜的微笑,像轻飘飘的羽毛荡了过来。院子里剩下紫颜一个人,他翻身落地,伸手摸原先躺过的地方,再想上去已是不能。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他笑了笑,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未到门口,发觉里面亮了灯。推门,姽婳伏在桌上睡了,听到声响惊醒过来。
“回来就好,陪我去吹吹风。”她跳起来拉紫颜的手,困顿的眉间有一抹愁,藏在笑容背后。
“有心事,说出来,我听着。”紫颜不动。
姽婳的身子蓦地一停,很快笑道:“哎呀,我能有什么心事。师父不答应就罢了,如今我最大,想做什么,自是由我说了算。”
紫颜凝视她揪着的眉,用手拨了拨,道:“你得向我借一张欢天喜地的脸,才能瞒得过我。”
去年锦衣富贵的林间女子,巧笑而来,香气袭人,烦恼与她无缘。无论何种困境,指尖的香拂来,就都化尽掩去。头回瞥见她也有进退失据,像溺水的孩子寻找稻草。紫颜感叹地想,心如止水的境界太远,人皆如此,概莫能外。
姽婳的目光固在眼前方寸处,沉默了一会儿,道:“我没能赢过师父。去到十师会,才知她有意给我机会,想我可以挑起这重担。可是我离她所要的,差得尚远。”
“赢不了她,你心里很难过?”紫颜想到自己,没能堂堂正正胜过师父沉香子再赴十师会,他的能耐究竟有几何?不是不迷茫的。
“你知道我自以为胜过她时,有多开心?”姽婳没了平素的明媚张扬,兀自揪紧了衣角,“我请全霁天阁的师兄弟妹们大吃了三日!师父一定笑话死我了。”
紫颜忍笑道:“你是嚣张了些,毫无尊师敬师之意。”
姽婳瞪他一眼,略略恢复了精气神。她知紫颜没见过蒹葭,解释也是枉然,一般人怎想到盛名远播的蒹葭,唯有在炼香时才符合大师作派,否则纯然是少女的顽皮心性。也就是这样的师父,才想得出传位给她,丢下包袱去游山玩水。
想到这里越发犯愁,唉声叹气地坐下,道:“今次回来,本想辞去阁主之位,跟你一起到江湖上历练。但是,我不晓得如何开口……”
紫颜明白她。若师父沉香子还在,他或许和姽婳一样,为前面仰望的高山而迷惑。山高水远,总要走过去,渡过了,才有回望的余地。
“何不炼一支香?”紫颜沉静地说道。是蒹葭的话,闻香知意,会放心爱的徒儿远走高飞。姽婳认真地望了他,慢慢浮现出喜悦的神情,抛下紫颜,若有所思地往外走。紫颜在她身后喊了声:“太晚了,今日先睡,明天再想!”她仿佛没听见,手数着数,心神完全被他说的制香之事所迷。
看了她的背影,紫颜忽然想起侧侧,取出怀里藏的冰绮香囊凝看。她一个人在深山守墓,会不会寂寞得想哭?陪伴她的两个人偶,孤独无助时,能不能听到她的心里话,分担她的忧愁?
夜,不觉中为紫颜披上了睡梦的衣裳,他伏在桌上,回到了沉香谷,白马高车,倚在树下的他,被侧侧捡回了家。
终于,有了一个家。
他的嘴角轻轻勾上一抹笑容。
迷楼
怕什么声色迷了眼、乱了心?
我仍是我。自在本性难随风动,烟冷香消之际,望见氤氲中一颗赤子的心。
次日,紫颜醒时,傅传红已候了半晌,一见面就嚷嚷道:“呀,昨夜真是怪异,我们喝酒喝得正起劲,壶竟不见了!弄得好生扫兴。皎镜本要叫你,后来没了酒,他居然给我看病!”
紫颜道:“让他看病,不是会多出许多毛病?”
傅传红连连点头:“是啊,方子开了一堆,像是患了绝症。幸好有墟葬在,替我算命说,我四十之前好得很!我这才甩开他。”
紫颜笑道:“姽婳呢?”
“我一早就寻她,听她师妹说,她去打理藏香房的香料库了。除你之外,其他人都去霁天阁主楼拜见蒹葭大师,我特意等你一起过去。”
紫颜不好意思地道:“昨晚我喝太多,竟睡过了。”请傅传红稍待,自去梳洗更衣,换了一件薄薄的砂蓝茜纱夹袄,隐约透出内里的缠枝莲花纹样。傅传红瞧了就说:“每见你换套衣衫,就想为你作画,总是别有丰采。”
紫颜道:“你真要画,我每回换张脸,包你形态各异。”傅传红哈哈大笑,“有空我就盯着你,一路画下去,看是我的笔力够快,还是你的面孔千变。”紫颜想了想道:“罢了,我认输,弄一张面皮太费辰光,你画画却快得多。”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霁天阁外。霁天阁有七层重檐,八角攒尖顶高耸入云,为待客、习香之所。两人进得阁去,意外发觉空荡荡没有人影,一名正在打扫的女弟子见到傅传红,迎上来道:“阁主吩咐我告知两位,她陪了两位大师在藏香房选香料,请两位到了就过去。另外三位大师兴致甚好,领了门下诸子弟前去娑婆山登高。蒹葭师父则和剩下的两位大师在敬香亭品茶,就在东面不远处。”
两人相视一笑,猜出登山的是阳阿子、璧月和丹眉,蒹葭作陪的是墟葬与皎镜,至于和姽婳混在一处的,想是夙夜、青鸾无疑。既离敬香亭最近,傅传红执意先顺路拜见蒹葭,紫颜应了,观赏沿途各种香花秀树,转瞬到了亭外。
“饮些山楂、菊花、银花合煎的茶汤,或者用荷叶和车前草煎了当水喝。”皎镜的大嗓门传得比风快,紫颜听他又在开方子,不由有拔腿而逃的冲动。亭中石桌旁,皎镜手舞足蹈,一颗滑亮的光头上下跳闪,蒹葭背影窈窕,正端坐了听他说话。傅传红镇定上前,拉了紫颜参见蒹葭。
两人均未想到蒹葭一身少女打扮,见了两人就招手道:“来,皎镜在教我轻身的法儿,你们也来听听。”她容貌灵慧可喜,颇像比姽婳略大一、两岁的姐姐。制香师常年以香料驻颜,紫颜乐得不把她当长辈,接话道:“我看大师面相荣润,体态轻盈,绝无肥腴之虑。何况胖人多虚、多湿、多痰,蒹葭大师无此异相,大可不必听人危言耸听。”
皎镜耳环一晃,故作凶恶地瞪他一眼,墟葬抚掌笑道:“紫颜你错了,现今的女子,哪个以胖为美?一个个越纤瘦越以为荣。你去问传红就知道,后宫那些娘娘们,无不把束身减食视为乐事,不就是想轻如掌上燕么?”
傅传红摇头道:“她们没一个正常,要不是应付官差,我才懒得画那些女人。人美在匀称合度,刻意减重求瘦,便不像个人。”想了想对蒹葭道,“在我眼中,大师与令高徒皆是一等一的美人,只要每日心境开朗,那些个外在雕琢尽可省了。”紫颜听他赞姽婳,暗暗一笑。
墟葬道:“啊呀,你毁了皎镜的生意不说,连紫颜开美容方子的财路也断了。不过蒹葭大师确是天生美人,即便不敷粉染脂,一样光艳动人。”
被众人交口相夸,蒹葭并无太多喜色,秀眉一蹙,煞有介事地道:“你们说我好看,可这些年来连个上门提亲的也无,既有姿色为何嫁不掉?定是常年留在霁天阁不见外人的缘故。这回你们来得好,皎镜,我先去你的无垢坊住半月,再到墟葬的遁星福地,加上玉阑宇、吴霜阁、沉香谷……少不得能玩上半年。你们须带我多见识,嗯,就算安排相亲也可……要是你们不管我,将来我老来孤苦无依,就是你们害我!”
紫颜和傅传红面面相觑,墟葬熟识蒹葭的脾性,笑道:“我早算过,你尚有好几年才会红鸾星动,如今不如随心所欲,将来多个人管你,想快活都不能。”皎镜也笑道:“你想嫁人,不如考虑我,无垢坊缺个少奶奶……”墟葬与蒹葭听了,笑作一团,并不理他。
紫颜咳嗽一声,心想再听蒹葭的私事总不妥当,况且沉香谷就侧侧和他两人,无论如何也难帮她觅得佳婿,当下说道:“大师请容在下先行告退,姽婳找我俩有事,我们去去就来。”
从敬香亭走出,两人一路无话,快到藏香房时,不约而同大笑(?为何要大笑呢?)。与傅传红纯是大出意料的笑不同,紫颜隐隐在担忧,蒹葭不想留在霁天阁,姽婳恐怕无法辞去阁主之位。他暗自筹算,连傅传红惊叹刚才种种也没入耳。
有其徒必有其师,见之前